名门(39)
裘严和戴春城对视,明白了。孙家贿赂警察的事情恐怕逃不掉,为了保住孙黎,孙春生只能认罪。这个家还要有人支撑,公司还要有人继承,孙春生老了,他也没有几年,赔进去就赔进去了,但是孙黎如果折了,孙春生一辈子的心血就会全部毁掉,他不会这么做。
“举报材料是你递的吧?”孙黎看着裘严:“裘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戴先生,但是我父亲和这些事没关系。你放过他,我去警察局自首。”那是她亲生父亲,她不能让他去坐牢。
裘严摇头:“你也听到了,是他自己认罪,不是我不放过他。”
孙黎退后两步,猛地跪下来。
“裘严,他是我爸爸,我不能没有他……他是我爸爸……”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裘严厉声说:“你有家人,我也有家人!你利用春城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想你爸?”
孙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头重脚轻,一下瘫坐在地上。
“孙黎,”戴春城把她拉起来:“起来。孙春生为什么留你,你不明白吗?”
“那是他的公司,不是我的……”
“现在是你的了。”戴春城淡淡地说:“就差最后一步,就到顶了。这条路走到现在,你只有上去,没有退回来的余地。”
孙春生也不会给她退回来的机会,他已经牺牲自己,孙黎如果放弃,他们就是全军覆没。只是孙黎没有想到,她失了一个俞胭,最后还要把自己父亲也搭进去。
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那顶她心仪已久的王冠,终于可以戴上了。
至于究竟是王冠还是紧箍咒,已经没有区分的意义。
孙黎露出一个失魂落魄表情,苦笑:“是啊,早就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她以为至少还有几年才会迎接这天到来,她天真地觉得这个接棒的过程会很平和。虽然她和孙春生并不亲密,他一直都更喜欢孙文岭,很多年里他都没有真正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她是有怨气的,但她并非完全没有感情,那是亲生父亲,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她甚至记得进公司的第一天,她忐忑不安地在房间里换了很久衣服找一套合适的职业装,他在早餐桌上赞扬她漂亮,对她说,公司不比在家里,不要任性耍小姐脾气,多学本事,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认可你。
即使他一开始看重的不是她,对她有不公平的地方,他也承担了父亲的责任,也一直挡在她身前替她战斗。她就以为父辈永远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高大稳健的身体已经不在,只剩她暴露在战场的硝烟烽火中,错愕地面对这个可怕的、令人胆寒的世界。
戴春城不同情她,也很难产生幸灾乐祸的心情。
“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孙春生该庆幸是你不是孙文岭,要不然他这个牢坐得不值得。”他说。
孙黎自嘲:“值得?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值得吗?”
戴春城叹气。不值得她就不会选择往上爬,她只是不愿意接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要的又是万人之上的权力,哪有不付出代价的呢?如果坐上董事长的位置,就是给她一张答题纸,直接告诉她你把兄长、知己、父亲全部剔除,位置就是你的,那人人不都能坐这个位置吗?哪有这么好的事?
从她把孙文岭踢出局的时候,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你算幸运的。多少人付出了代价最后仍然落魄凄凉,你至少走到了这里,得到了你想要的。”裘严说。他见过无数创业失败的人,见过无数为了爬上去不择手段的人,倾家荡产、敲髓洒膏地付出,他们没有尽力吗?也尽力了,甚至昧着良心、踩着亲友爬上去,最后跌得惨痛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也不在少数。
能够成功的永远只有凤毛麟角,谁也说不好到底为什么是她成功而不是别人,这里头有没有命数,连裘严也不确定。
孙黎显得很空茫。她努力站直了身体,强压下发抖的欲望,但她自己能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戴春城把纸巾递上去,她擦了擦眼角,到底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手机还在不断响动,应该是孙春生被捕的消息开始外传了,但她置若罔闻,仿佛手里根本没有拿着个东西。
戴春城伸手过去,孙黎低着头似乎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和他握住。
“阿严失了名声,差点失去婚姻,你也失了朋友和父亲。我们谁也没赢。”戴春城对这个竞争对手还是有尊敬之心的:“还是恭喜你,夙愿得偿。往后肯定还会有来往的机会,希望是和气局面吧。”能以这种方式认识这个姑娘,也算是人生的经历。
孙黎勉强点点头。
陈颐请人把她送到饭店楼下,她犹豫了片刻,又转过身来:“戴先生。”
戴春城站在她身后:“什么事?”
她问:“你是不是也害怕会有这一天,所以选择了辞职?”
戴春城愣了愣,最后他摇头:“不是。”
幸好宴会厅足够大,到后半场敬酒的已经闹起来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自己的好日子里搞出哭哭啼啼的事情,陈颐的心情也不好。他两次帮着裘严打击孙家,本来是看着戴春城的面子,不是想让人来破坏喜宴的气氛。他撅着个嘴坐在位置上,懒洋洋地玩弄手里的白酒杯子,让张友桥去给他拿醒酒药。
“你们俩欠我一次,这个账我记着了。”陈颐指着裘氏夫妻。
裘严赔笑:“怪我,还连累友桥欠一屁股人情债。我再罚三杯吧。”
他真的要喝,戴春城也不拦着,第三杯刚倒满,赶上张友桥拿着醒酒药回来。这位钢琴演奏家也没搞清楚状况就要拦。陈颐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让他喝!我就高兴看他喝,姓张的你敢拦着,今天晚上别进门!”
张友桥摸摸鼻子,立刻缩了回去,伺候这祖宗吃药。祖宗还要骂:“你有没有点出息?我这是给你长脸!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说是为我好你也稀里糊涂就信?改明儿人家让你坑我你分得清楚吗?以后,凡事姓裘的让你帮忙的,都来事先报备我,听到没有!”
张友桥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还没正式结婚呢,就已经开始立家规了。
陈颐不相信裘严也是对的,他的脑瓜子都转不过裘严这个流氓混混,别说张友桥这个弹钢琴的。这次是连累张家得罪了姓孙的,直接把孙春生送进了监狱,现在孙黎是伤心,万一以后她真是站起来了,要和张家算这笔帐,别说裘严喝三杯,就是把整瓶喝下去都不够的。陈颐是怕了,他已经没了一回老公,好不容易找了个称心的,不能再给丢了。
他越想越心酸,鼻子也红,眼睛也红,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容易了。张友桥连忙把他抱住。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吐一下?我陪你去休息室好不好?”
陈颐抽抽搭搭地钻进他怀里:“你抱我去,我走不动。”
这对活宝终于走了。戴春城看着空下的酒杯,拿起来也喝了一杯。
宴会厅寥落,宾客陆陆续续开始离场,只剩下几个醉酒爱起哄的在角落里高声谈笑。台子上扯落的红纱帐幔和一丛一丛玫瑰花显得有点多余,这样大喜的场合,红红火火是好看,看多了也就腻了,再漂亮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总是旧的景、新的人,一轮一轮永不停歇。
裘严拉过戴春城的手,他们坐在杯盘狼藉的喜宴厅里。
“在想什么?”他问。
戴春城笑了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辞职,会是什么样子?”
裘严的心里也有孙黎的疑问:“你心里,还是怕的,是不是?”
戴春城点头:“怕。怎么会不怕?升副检察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怕了。”
裘严很惊讶。
他望着裘严微笑:“以前只是负责公诉,职场上面的应酬虽然也很多,终究还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突然要面对那么大的权力,所有人都看着你,大部分巴不得你跌下来,也许有小部分、一两个是真心为你高兴的。只要想到这个,就觉得怕,就想,凭什么是我呢?佼佼者众,哪里轮的上我呢?”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孙黎现在的心情,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黎走的路。因为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有段时间我挺傲气的,什么都不怕。有一件事,也不大,但现在想起来我也挺龌龊的。刚升到公诉厅负责人,新官上任肯定是要带自己的人上去。我为了给佘秀腾位置,把原来办公室主任踢了下去。她和丈夫闹离婚,老公打她爸爸。家里还有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乌烟瘴气,没有心思在工作上。交代的工作拖很久,写材料也不用心。我就和上面说,她工作态度不好,能力不行。她一边打离婚官司,一边还要给我写年终总结报告。写完了,我给佘秀让她改一改交上去,就说是佘秀写的。领导看佘秀笔杆子还不错,对她就有了好印象。”
佘秀后来成功上位,说白了就是乘人之危。
戴春城有点醉了:“你别以为机关里都是吃白饭的。我在检察院见过无数精英,尤其是公诉厅,随便挑出来一个绝不会比任何金牌律师要差。这么多人才,凭什么是我上去?凭什么我做副检察长?因为我姓戴?
我姓戴,我爸姓戴,我爷爷姓戴;因为我爷爷这么教我爸爬上去,我爸这么教我爬上去。政治世家怎么没有有好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是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他其实没有资格说孙黎。今天他是受害者,昨天他也不顾一切地往上爬,都是斗争罢了。
“我看着孙黎,就像看着昨天的自己。”戴春城低头:“我还不敢承认,就是因为害怕,我怕会有她这一天,身边一个人都不剩了,家人、朋友、爱人、知己、同事……最后,我就独自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像她,连个庆贺的人都没有。那时候,我连是哭还是笑都不知道。”
裘严握着他戴着戒指的手:“我还在。”
戴春城反握他,与他十指交缠:“其实我不是一定要辞职,我也可以退下来,不往上,只做个检察官就好。但那样,我爸会没面子。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人家最多说我这个人不上进。”
裘严能理解:“你看,现在不是也挺好的。”
“谢谢你,阿严。”戴春城把头搭在他肩膀上:“我总算没有失去你。”
辞职就是害怕失去,但是真的辞了,他又险些失去最爱的人。还好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还好他们之间没有失去过对彼此的爱,即使有怀疑、有算计,都可以改变,都可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