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34)
省台记者问:“您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受呢?”
裘严一直低着头:“我在服刑期一直反思自己的行为,不仅给自己带来了耻辱,也对家人朋友很不负责。我弟弟当时没有毕业,因为我入狱,他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作为兄长没有照顾好他,反而带给了他负面影响,这是我的最后悔的。我深刻地认识到……”
覃子午啪地把电视关了,当场把遥控器摔得稀烂。
这稿子还不如他来写。首先我承认自己有错,然后进行了深刻的反省检讨,最后希望大家原谅我……balabala来来回回也就是这几句,还说得这么干巴巴的。
不就是想转移舆论注意力,给戴春城一个喘气的机会吗?那他自己呢?以后还要不要在国内生存?公司还要不要发展?裘平是不是也要低着头见人?
裘严在圈子里的评价本来就不高。大部分人对他的印象就是攀上了戴家这棵大树,即使裘氏这几年在科技板块风光无两,他的出身摆在那里,就不是所有圈子里的人都能接受。况且这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是犯罪丑闻,他如果咬死了不认,仍然有危机公关的余地;一旦他认了,无疑强调了出身这个缺陷,以前只是个草根,现在是个犯过罪的草根,更加不会让人接受了。
如今戴春城被软禁,戴家肯定不会帮忙了。这时候肯伸出援助之手的,覃子午一下子还真的想不起来几个名字。恐怕更多的人只想避得远远的,这时候沾上姓裘的,难保不会惹一身腥。
整一天裘严都没有回公司,覃子午联系不上。金燕说他没在家过夜,谁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到第二天的下午值班秘书给焦头烂额的覃子午打电话,说裘总十分钟前出现在了办公室。
裘严的精神还算不错。他睡得很安稳,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做,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下子脑袋也清醒了,人也冷静了,早上还特地刮了个胡子,比在电视上的模样清爽干净。覃子午刚进来听到他在打电话——
“我只要张友桥一个电话,其他什么都不要……我知道……我保证和你们没有关系……他一个弹钢琴的能知道什么?就算回过头来算账,也不敢算到张家头上去……”
挂了电话,他招呼覃子午坐:“春城还好吧?”
覃子午不确定他是不是能理解现在的状况:“戴老爷子亲自出马,把人关在家里不放。”
裘严笑了笑:“也好,他不应该再掺和了,呆在家对他才好。”
“阿严,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覃子午看着好友:“你一认罪,阿平怎么办?公司怎么办?你就没有想过吗?我不是不赞同你帮他,但帮忙讲个方法。再折腾一回,你想过以后还能不能再重来?你也不是二十来岁的时候了,还能拼吗?”
裘严说:“你说的对,我知道。但是我欠他的太多了。”
“难道你赔进去,他会高兴吗?”
“那也总比他自己进去了好。”
覃子午气得想掀桌子,他在椅子面前踱步,值班秘书端着咖啡站在门口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裘严示意她放下咖啡离开,亲手把咖啡杯递过去。
“阿平能照顾好自己的。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作伪证的事情现在也澄清了,曹进的证词一公开负面影响就会消除的。公司留给他的那部分够他花下半辈子了,就是多养几个女人也绰绰有余。国内的事情总还有董事会把握着,现在也不是家天下的时代了,一个CEO而已,还不是随便换?都是职业经理人,差不多。”
现代企业和以家族血液为纽带的君主制最大的不同在于,少了谁组织都照常转。
董事长也好、总经理也好,都只是这个庞大组织里面的个体,缺了任何人,马上能有候补席位上来。即使创始人也不会特殊。放眼望去,能够长远发展的大型成熟现代企业,都要经历一代领导人的更迭。有的公司甚至会把创始人踢出局,以达到换血、为企业注入新生命力的目的。IBM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干出这种事了,哪还有人穿着一双铁鞋跳舞到死的?
说到底,裘氏兄弟只是一张名片。客户认可的是这张名片代表的品牌、产品以及信誉,而不是认可裘严和裘平这两个人。只要裘氏的核心技术还在,它的品牌形象就在,公司就能够继续发展,至于CEO那张椅子上坐的是裘严、李严还是张严,对客户来说是无所谓的。
覃子午大骇,从这话里面听出了放弃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过裘严会放弃公司。裘严的事业心是很重的,这是创业成功者的共同特征。他们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实验室,和技术团队、业务团队攻坚克难。对他们来说没有上班和加班的区分,只有工作,只要是工作必定全副精力地去做。没有这样的工作态度,是不可能创业成功的。
当年公司初创,规模还不大,裘严对国内的环境又不熟,身边连秘书都没有。很多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连公司发通知文件都要靠工程师去做。他找到覃子午的时候,覃子午从华尔街失业,在奶茶店里当服务生——08年次贷危机爆发,大量所谓的金领被裁员。裘严和他在奶茶店后厨门口抽烟。纽约的深秋,冷得他双手通红,一天十个小时抱着调杯,摇得手腕酸疼无力,烟都夹不稳。裘严给他点烟,说要不要考虑回国,跟我一起创业?整个秘书室都给你管。我知道,你一个纽约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做秘书是委屈了。但是我跟你保证,年薪按总监级别的给,五年之后,绝对比你在华尔街卖垃圾理财赚得多。
这个承诺,裘严做到了。回国之后他就给覃子午安置了住房,年薪十二万,到他进公司的第三年,年薪就翻了一倍。今年是他回国第七年,裘氏一年的净利润已经靠近40个亿,市值770个亿,他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名片含金量相当高。和他一起毕业的同学还在华尔街做产品开发,租房子、还信用卡、每天通勤时间两小时以上。
是裘严把他从人生的低谷带出来。走到今天,是他们一起拼出来的。没完没了的熬夜通宵、每年两千多个小时的出差时间、无数次喝酒喝到打吊瓶……才有了现在的成绩。他们虽然是上下级,私底下却是最好的朋友。他以为足够了解裘严,以为从没有看错裘严的野心和欲望,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怎么到了戴春城手上,裘严就过不去了呢?
在覃子午他们这些团队核心人员的心里,裘严的认罪是极其不负责的。他不仅仅抛弃了公司,还抛弃了所有一路陪伴的“老臣们”。这个公司凝聚了他们的心血和青春,因为有了裘严,他们这些人才甘愿陪着公司共患难,这一点是和外部客户体验不同的。
没有了裘严,他们这些人要怎么办?难道只有戴春城是他的责任,他们这些人就不是他的责任了吗?那些同甘苦的岁月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 “都是职业经理人,差不多”给翻过去了?
覃子午很寒心:“我不能接受,阿严。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翻脸了。”
“对不起,子午。”裘严也知道他这么说不妥当。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公司和家,这两件事对我来说一样重要、一样难取舍。从前我把重心放在事业上,忽略了春城。我以为我和春城结婚了,这个家就有我的位置,我就是男主人。其实不是,就像出差加班泡实验室,我也要不断努力付出,才能赢得在这个家的位置。否则,这个家的人也不会认可我。我知道今天我亏欠了你们这些兄弟,我请你理解理解我。我现在只想做春城的丈夫,公司的责任,只能暂时放下来。”
覃子午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摔门而去。
第32章
对孙黎来说,人生好像特别简单,又好像特别艰难。
俞胭中毒的消息传来,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俞胭能活了。戴春城的电话更落实她的猜想,这管牙膏吃得值得。
但接下来是孙黎做决策的时候。仅靠俞胭的一面之词要把戴春城拉下水是很冒险的,录音又被裘严拿走,谁知道戴春城手上还有没有孙家其他的证据和把柄?最稳妥的做法是让俞胭说真话,给台阶让戴春城下来,换孙家和众联集团脱身。至于俞胭,就留给警察局去处理,是低调革职也好,还是把她送进监狱,都不是孙黎应该考虑的了。
万一警察真的查到孙家,她就咬死是俞胭强行勒索。戴春城也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值得再和孙家耗下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已经让了一步,戴春城不至于把她逼死。用一个俞胭,换姓戴的、姓裘的、姓孙的三家安宁日子,再没有性价比更高的事情了。
舍一个俞胭很容易,做这个简单的决定却无比艰难。孙黎像一个被绳子勒住脖子的人,越是本能地抓紧,越窒息,只要她松手,绳套就会解开。她在看着自己两眼慢慢黑下去。
早上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孙黎接到张友桥的电话——
“我妈腹膜炎,要住院一个星期。医生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就想吃你上次给她带的那个燕窝。想问你那儿还有没有,就当跟你买的,方便的话我下午去你那里取。”
他和孙黎是同辈,看在张太太的份上孙黎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她还不知道张太太得了腹膜炎:“你这是看不起我,几盒燕窝还要你的钱,传出去我孙黎成什么了?”她甜笑道:“太太住哪个院哪间病房?下午我送过去,顺便看看她。”
张友桥说:“又要麻烦你,多不好意思。”
“应该的,生病了没去看望我才不好意思呢。”
“三院住院部顶楼1205。”
她买了花和果篮,带着燕窝到医院。住院部顶楼都是单间,孙黎挺惊讶,现在公立医院病床这么紧俏,张家竟然还能挪出个单间来。她以为张太太会到私立医院去,环境好、服务好,就是贵一些,张家又不缺钱,跑到公立医院来受这个罪是做什么?
推开门,俞胭的脸正撞进她的视线里。她一个激灵,糟了,跳进人家挖的坑了!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她一回头,走廊对面一个蒙着口罩、护工打扮的人一边把手机往口袋里收一边迅速闪进了楼梯间。孙黎抛下东西追到门口去,已经不见人影。
她苦笑。这是早就设好的陷阱,让张友桥给她打电话,骗她来医院,然后守在门口只等她来拍照。这么大的医院各个护工都是戴口罩穿白衣服,她去哪里抓人?还不一定就是护工,找个流氓混混搞一套衣服穿也可以。到时候医院还要怪她找麻烦。
但是,张友桥为什么也跟着淌浑水?
孙黎想起来,张家好像要和陈颐联姻了。张友桥上个星期向陈家下了订礼,连订婚的日子都算好了。这门婚事在孙黎看来是极其荒谬的,没想到张家竟然也同意了,海归钢琴家娶一个二婚的,简直是笑话!也难怪,小两口正是油里调蜜的时候,为了讨未婚夫一个欢心,别说是给她打个电话这么简单的事情,就是直接把她卖给警察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