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23)
轮胎在积雪的柏油路上急刹,滋啦一声又长又尖锐,像钢针直接插进他快速跳动的心脏。他猛地把方向盘一打,车子掉头又开回酒厂去,在路障边稳稳停下来。他看到酒厂门打开,警察和警犬风暴似的涌出,裘平走在最前面,两只手拷在身后,连羽绒服都没来得及穿。那么多警察,也许有五六十人,也许有上百人,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警察。
他怕得两腿打哆嗦,打开车门举高双手从车上下来。风从领子和裤腿里灌进来,冻得双腿几乎麻木。一张口,雪花糊了一嘴巴冰渣子。
他仍然竭尽所能地大喊:“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自首!”
裘平看到他了,朝他跑过来:“哥!我在这里!哥——”
警犬龇牙咧嘴地扑上来。裘平惨叫一声滚到地上,一只脚被狗扯住了脚踝,那畜生的牙立刻把他的脚咬破了,他疼得红了眼睛,一脚把警犬踢开,被警察强硬地拽了起来。
裘严双手举得发酸,他跪下来,双膝深深陷在雪地里。有警察上来,他说:“不要抓他,和他没有关系,我才是负责人,他是我弟弟,他只是来看望我的,他还没有毕业……”
警察问:“你们是兄弟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裘严牙齿打颤:“我……我叫裘严,他是我亲生弟弟,他是沃顿商学院的学生,我才是这里的负责人……我有厂房租赁的合约,还有账本,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
裘平瞠目结舌:“哥,我不是……”
裘严一个眼神示意他闭嘴。
一只银色的手铐在迷蒙的风雪里闪了闪,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手腕被牢牢地拷在身后。他的膝盖已经冻僵了,那么深的雪,他想,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警察把他拎起来,一口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他的脑袋顶:“裘先生,你被捕了。宪法要求我告知你以下权利: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一切都将可能被作为证据;你有权利委托律师,他可以陪伴你受询问的全过程。如果你付不起律师费,在所有询问之前将免费为你提供一名律师;如果你愿意回答问题,你在任何时间都可以终止谈话。”
他被送进警车前,和裘平擦身而过。他用中文说:“阿平,带着钱等我出来。”
……
“我因为制作与贩卖假酒,被蒙大拿州法院判处两年零一个月有期徒刑,即刻执行。裘平按照我的说法,坚决咬定他只是从学校来看望我,对酒厂所有的事情都不知情。我给他请了全蒙大拿州最好的律师,做无罪辩护,由于证据不足,他被当庭释放。我是自首认罪,又是初犯,在入狱后表现非常好,所以提前一年获释。也就是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我从蒙大拿州监狱出狱了,那一年,我24岁。”裘严说。
戴春城简直不可置信!他睡了八年的伴侣,教养高贵的名校高材生、最年轻的科创上市公司掌舵人、成功的企业家,是个卖假酒的罪犯。
“为什么卖酒?为了开公司?”戴春城问。
“我临毕业的时候和裘平做了一款电池,通用想用六万美金的价格把产权买下来,但是我和阿平拒绝了。我们开始明白自己做的东西很赚钱,我想开公司,阿平也赞同,但是谈了很多投资渠道都找不到钱。做电池的成本不低,开科技公司的成本更高。当时大学俱乐部的小酒馆有个加拿大人,是个走私犯,他跟我说,往加拿大走私威士忌赚钱。于是他负责销售,我负责出货,我们一拍即合。”
“你卖了多久的时间?”
“半年不到。”
“赚了多少钱?”
“六百万。本来应该是七百万,最后那一百万没拿到手。”
“半年就能赚六百万?”
“刚开始比较慢,调酒的比例研究了很久,后来熟悉了,货源的渠道也打通了,钱来得很快。5个月的时间我赚了六百万美金,其中百分之九十事先全部转移到了加拿大的银行。最后那一百万没有拿到,我入狱期间,裘平把妈妈的房子卖了,成立了公司。等到我出狱的时候,公司已经开始接到订单了。”
戴春城深吸一口气,他一直以为裘严毕业后在硅谷实习,有幸结识了天使投资人才创立公司。
现在想想这个故事破绽百出,他竟然毫无察觉。裘严是移民单亲家庭,母亲早逝,兄弟俩拿全额奖学金上学。既没有家族庇荫,又没有贵人援手,毕业不久就能创立公司,迅速成名上市,常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俩开的可不是杂货店、修车铺,是一家高科技跨国公司,只靠一块电池样品,融资是很难的。基金门槛高、风投是趋利避害的人精、天使投资人……哪里来那么多的天使投资人?又正好给裘严碰到一个,砸巨资给他开公司?
成功企业家的创业之路都是艰难的,舒尔茨卖过复印机、玛莎?斯图尔特考过证券经纪人资格证、保罗?高尔文在火车站卖爆米花、托马斯?沃森40岁身为副总裁被公司开除,只能带着妻儿去纽约重头开始……*2裘氏兄弟能在短期内聚集大量资本,无疑是天大的幸运。
“因为我有犯罪记录,在美国做生意不方便的,所以我打算回国。一来,国内市场很大,对跨国公司有政策优惠;二来,国内没有人认识我,也查不到我在美国的背景,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裘平也同意了。出狱3个月,我就带着一部分团队人员回国了。”
“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刚出狱不到一年?”
“几个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学校有周年庆活动,游轮晚宴的邀请也是同学帮忙拿的。我刚好急于拓展国内的人脉,就去了。老实说那时候我就是个卖电池的。”
这也是当年自我介绍的原话,戴春城记得。他见过无数开着小作坊在外头高谈阔论、洋洋洒洒的纨绔,号称市值多少亿、拿了好几轮融资,开口就顶个巨大的帽子,明明只是个上门修手机的,和人家说他做移动科技孵化器,东拉西扯说些新鲜词汇,其实肚子里没有多少货。裘严和这些人不一样,他这股新鲜的、从北美大陆吹来的风,让戴春城放下了戒心。
“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裘严苦笑:“我们谈恋爱、结婚。你们家是三代政要,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户,如果我是个有犯罪记录的骗子,你爸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我至始至终没敢说出来。我就是个国内三线城市出身,和妈妈移民美国北部贫困小镇、靠卖假酒赚了人生第一桶金的混混。春城,现在你都知道。你想要知道其实来问我就可以,不用偷听。”
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混混,一个有私生活污点的检察官,两个人互相欺骗、互相算计维持着这个看起来幸福的婚姻。恰如当年裘平的预言,世家婚姻从来没有真诚。
裘严以前觉得裘平太清高,就因为戴春城是个当官的就不能接受他们的婚姻。但是裘平再清高,总比伪善好,他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不会假装喜欢。二十几岁的裘严也曾经想捍卫自己的信仰,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和所谓的名门世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戴春城僵硬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震惊的事实。三年的婚姻、八年的感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伴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觉得恐怖。
试问任何一个正常人知道自己结婚多年的丈夫曾经有过犯罪记录,谁不会心惊胆寒?
裘严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婚前隐瞒犯罪记录。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清白人物,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是我让你承担了不必要的风险。阿平的事我不会报警,家里不可以再多一个人去警局了。至于……这张邮件我就当作没看见。”
戴春城说不出一句话。
裘严看着他:“如果你想和我离婚,我同意。”
戴春城再也受不了,他浑身发抖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1*卡尔加里:加拿大城市,裘严要求客户把钱汇到美国境外,就是怕被抓后钱也丢了。
2*霍华德?舒尔茨:星巴克创始人;玛莎?斯图尔特:美国家政业巨头;保罗?高尔文:摩托罗拉创始人;托马斯?沃森:IBM创始人。)
第22章
“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我把手机塞在了沙发垫后面,录到了音,这是他亲口说的。”
“没被发现吧?”
“没有,下班之后我找清洁阿姨拿出来的,就说落在了里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俞胭很满意,把一包牛皮信封拿出来。刚要递上去又把手缩了回来,她笑笑:“裘严要封杀你,没有人敢保你。拿着钱离开,做点小生意或者接点私活,我保证你不用担心孩子的医药费。但是你要把事情捅出去,我就说不好了。你也还年轻,再要孩子也来得及。”
曹进看一眼信封里的银行卡,苦笑:“五十多的人,别调侃我了。只要彤彤能治好就行。”
俞胭不同情他,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姓曹的揣着信封离开,留下一个迷茫的背影。
孙黎从现代屏风后走出来,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下。
俞胭笑着摇头:“原来你说要搞裘平,是为了报复戴春城。我说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我居然到今天才想明白怎么回事。这个套埋得够深的。”
孙黎挑眉:“你以为很容易吗?戴春城这个人要找弱点很难,裘严是一个。但要他去害裘严,鬼都不一定相信。裘平就不一样了,他和裘平关系本来就不好,他是有动机的。裘家兄弟俩早期相依为命,戴春城要是动了裘平,就等于背叛这个家。”
“你就这么确定裘严会怀疑戴春城?上次孙文岭把照片都发到他手机上了,他不也相信戴春城没有出轨杀人吗?”赌裘严是不是相信戴春城到底是有风险的。
孙黎觉得俞胭还是不透彻:“上次裘严相信戴春城,是因为戴春城没有直接伤害到他的利益。就算戴春城睡过女学生又怎么样?弄死了人又怎么样?这个圈子里睡学生的人少吗?在床上玩死人的少吗?他裘严自己的床伴说不定更多!只要没有动到他盘子里的蛋糕,戴春城睡过谁其实不重要。但是这次不一样。害裘平,就是害裘严,就是害了整个裘氏。
阿胭,你爱人在外风流一夜和他算计你的银行存款你更怕哪个?这时候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害你丢了钱,他就是伸手摸一下你的银行卡,你恨不得直接报警!”
说到底,陷害裘平做伪证关系到专利权的官司,再进一步,关系的是裘氏整个集团的利益。裘严会相信戴春城私生活作风,因为戴春城的私生活问题再大也只是夫妻俩之间的问题。但如果有人告诉他戴春城算计他的钱、算计他公司的发展、算计他亲人的名誉,作为公司负责人和整个家庭的男主人,裘严就必须要怀疑了。如果他不怀疑,他是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