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躲得起(9)
孟玉成松了一口气,说了几句讨好话。郝凡快速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两串刚想到的公式。
散会前,张乔提醒众人:“明天体检,大家记得看HR邮件里写的注意事项。第一次体检,任何人不得缺席。”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坐在最角落本来写个不停的郝凡突然停笔,整个人僵着不动好几秒之后,用一种极慢的动作合上了本子,又极慢地抬头,小心地看向他这边,发现他正看他,又马上垂下头。
“散会。”张乔面无表情地宣布。
大家从会议室出来,萍萍看着走在前面的郝凡非常羡慕地说道:“要是我跟郝凡一样瘦就好了,明天称重肯定是超重!”
郝凡头也不回地装作没听到。
有其他女同事接上话茬:“我也是啊,我已经一年不敢上称了,真羡慕郝凡!”
郝凡不得不加快脚步回到工位,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高,用节奏强烈的电子乐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声响。
在机械梦幻的电音中,郝凡看到自己的灵魂好像烟雾一样,飘上了天,钻进了蓬松的白云里。太阳的金光穿透云层和他的灵魂,向下照射。郝凡循着光的方向望过去,黑漆漆的万丈悬崖,崖低黑色毒雾笼罩,突然一丝黑雾化成一支箭,笔直地朝他射来。
郝凡赶紧猛按鼠标切换音乐,大白天的吓出满头冷汗。
他动静太大,引来对面萍萍注意。
“你怎么了?怎么脸上都是汗啊?”萍萍看他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滴,整张脸褪去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你,你不舒服吗?”萍萍起身看他。
郝凡摘下耳机摇头:“没有,刚刚在听鬼故事,吓到了。”
“是吗?”萍萍半信半疑。
郝凡不看她,低头抽了纸巾擦汗,没有多加解释,反正对方也只是随口问问。郝凡擦完脸后,又将纸巾伸进脖子里擦汗,背上好像也湿透了。
大白天出现幻觉这件事让郝凡警惕和恐慌,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发生过类似症状了。他想,一定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所以才会神经衰弱,出现幻觉。
明天还要体检,郝凡可不想被医生查出这些东西来。他在微信上跟孟玉成请假,想下午回家休息。
孟玉成问他:“怎么,身体不舒服?”
郝凡说是。
孟玉成没说可以,反过来问他例会上张乔提的问题要怎么解。郝凡不想跟他废话,直接扔了会上写的几个公式和逻辑模型。
孟玉成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爽快地批了他的假,完了还不忘来一句例行关心:“好好吃饭,你那身体就是不好好吃饭折腾的!”
他的话让郝凡无奈到发笑,他收拾东西准备走,孟玉成从办公室出来,面对面地叮嘱他:“明天体检,不要忘了,先到公司集合。”
郝凡敷衍地应了两声,戴上耳机背上包走了,刚出办公室就碰到张乔,一身暗色薄呢西服正装的他拎着公事包,显然也是要出门。
郝凡掉头走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对方后面走到了电梯处,停在离他较远的角落半仰着头数着楼层的数字。
“你去哪儿?”张乔看着他白得不太正常的脸问。
郝凡耳朵里塞着耳机,虽然听不到张乔的声音,但是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他正在和他说话。他犹豫着要不要摘下耳机,发现张乔很快转过脸,没有再说的意思。
他只好默默地听歌。
林宥嘉在唱:“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我以为的遗忘,原来躺在你手上。”
两人上了同一部空电梯,一左一右好像陌生人。郝凡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庆幸着幸好还有耳机和音乐,让他可以假装若无其事。
张乔的视线控制不住地瞟向郝凡那边,他比他站得靠后半步,看着他薄得透明的耳朵,如蛛网一般纤细的红血管包裹其中,耳后的发尾微微向里卷曲着,钩成半圆的弧度,露出的脖颈肌肤泛着细腻的白。偏大的浅灰色套头外套里,是乳白色的灯芯绒衬衣,翻折的衬衫领妥帖的夹在外套领口,浅色的牛仔裤裤腿宽松,裤脚长短正好,弯折在帆布鞋面上褶皱不多不少。
也不知是衣服偏大衬得人单薄瘦弱,但是人的单薄瘦弱撑不起衣服,反正和研发部其他人相比,郝凡的病态感反倒让他干净得像是刚毕业的学生。
张乔的视线太直接了,让郝凡无法不察觉。他小心地呼吸着,浑身僵硬,耳机里悦耳的音乐都变成了刺耳的杂音,吵得他头皮发紧。一分多钟的电梯下降时间,郝凡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
“叮”的一声,电梯终于到达一楼,郝凡如获大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张乔看着他同手同脚慌张离去的样子,按下了关门键,他要到负一楼,郝凡单薄的身影被门缝夹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消失在视线。
张乔到了负一层找到车后,没有马上开走,而是坐在车里发微信问蒋树:“你联系上朱欢了吗?”
第11章
郝凡像避难似的一口气跑到地铁站,慌慌张张地上了地铁,坐了六站之后发现坐反了方向,都快到松江大学城了,又下来往回坐。
耳机里林宥嘉唱着:“我没有什么阴影魔障,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又不脆弱,何况哪算什么伤,反正爱情不就都这样。”
一厢情愿的爱恋,能叫爱情吗?郝凡倚在车门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池塘,以及包围农田池塘的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这个城市充满了欲`望,不停地扩张膨胀。生在其中的人,大多像蝼蚁一样。他也不过是蝼蚁一只,像多数人一样活着,像多数人一样死去。
两情相悦的爱情,大概只会发生在少数不平凡的人之间。像他这样如蝼蚁一般的人,还是别奢望了!
林宥嘉又用他那慵懒伤感的嗓音唱着:“我总是一个人练习一个人,寂寞是脚跟,回忆是凹痕,也没有人见证。”
地铁进入了隧道,窗外的景色不见了。林宥嘉唱:“没有人在等着一个人,一个人在等着没有人,没有人在等着没有人。”
郝凡想,那些隐秘而悲伤的过往,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呢?
耳机里忧郁的音乐此时被来电打断,郝凡愣了会儿才拿出手机,陌生的本地号码在屏幕闪动,他紧张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不是张乔的号码后接通。
“学长,你是不是把我的号码拉黑了呀?”耳机里传来蒋树带着委屈的声音。
“打你电话不是忙音,就是不在服务区,你肯定把我拉黑了。我换同事的手机打就能打通。”
蒋树很笃定,郝凡不吭声。
蒋树听不到他的动静,连声呼唤:“学长,学长?”
“嗯。”郝凡勉强应了一声。
蒋树问他:“你为什么拉黑我?我干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吗?”
郝凡深呼吸:“我不想去你说的那个聚会。”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蒋树叹气:“那不去就不去嘛,你也不要拉黑我嘛,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呢。”
蒋树总是这样真诚,郝凡反倒不知如何应对。
蒋树慢声慢气地解释:“其实叫你参加聚会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有点大材小用了,觉得可惜。刚好有学长在组团队,需要人,想推荐你。”
郝凡当然知道他只是好心罢了,跟他道完谢,又说:“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的。”暂时不想改变什么。如果硬要说想要改变点什么,那就是希望可以离张乔再远一点,或者说张乔离他再远一点。
蒋树惋惜地长叹息:“学长,你这样真的开心吗?”
郝凡苦笑:“人各有志。”
蒋树沉默了半分钟,再开口时语气变得郑重:“你还记得张乔学长吗,朱欢学长?”
曾经用过的名字和张乔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起,瞬间撕开了郝凡的记忆。
“他姓朱啊?哪个朱?猪头的猪,还是猪肉的猪?”
“人如其名,都是猪。”
“他长得不清真,名字也不清真,得亏宿舍里没有新疆室友,不然多恶心人同学啊!”
……
类似难听的话,从小学五年级后,朱欢没少听。哪怕已经听了千万遍,他依旧没办法像别的胖同学那样,大度地一笑置之。他只想躲起来,离那些人远远的。
“嘲笑别人让你们这么快乐吗?”
“朱欢比你们厉害,比你们聪明,让你们这么难以接受吗?需要背后这样嘲笑人家!”
张乔的出现,打断了那些人的嘲笑。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不轻不重,却自带一股力量,让那些取笑他的人面露羞愧。
“尊重别人等于尊重自己,别让我看扁你们。”
第一次有人站在朱欢这边帮他说话,他看着张乔,像看一个神。他说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地敲在他的心上,发出五彩的光,落到他身体的每一处,慢慢生根发芽。
模糊的爱恋终于变得清晰坚定,让人恐慌不安。丑陋的凡人哪有爱神的权力!朱欢从不敢暴露真实的内心,连多看对方一眼,都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他近乎讨好地帮着对方做很多事情,明面上私底下,只希望能够帮到他,别无其他多余的想法。他不敢也不想有多余的想法。
这隐秘的爱恋,他是打算藏一辈子的。可惜,被不喜欢他的室友们一口气戳破了,他们破解了他的电脑,翻出了那些秘密,并且毫不客气地大肆宣扬。如果他的秘密没有被发现,是不是他可以一直以普通学弟和社员的身份待在张乔身边?
蒋树等了很久,才等来郝凡的回答:“有一点印象,记不大清了。”
“啊,他可是0+1的创始人啊。”蒋树嚷嚷,连他这种晚入学的人都知道张乔。
“你也知道的,我不太爱社交。”郝凡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蒋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没错,他认识郝凡时,他已经不参加0+1的社团集体活动了,每次都找理由缺席。
“不过张乔学长对你还有点印象呢,刚刚还问我有没有联系上你。”
蒋树的话有如雷电,在郝凡耳边炸开,炸得他脑袋都快裂开了。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后面蒋树又说了什么,他全部没听清。
“学长,朱欢学长?”蒋树的呼喊唤回了郝凡残存的神智,他“啊啊”地连应了两声。蒋树听出他声音里的慌乱,急忙追问:“学长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郝凡压下心头地躁乱与恐慌,但依旧掩饰不掉语气中的不安。
“要不要见一面呢,和张乔学长?我说的要组团队的就是他!”蒋树再问了一遍。
“不用了,谢谢。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考虑的。”郝凡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留一丝余地。
蒋树似乎被他突然坚定抗拒的语气吓到,足足愣了几秒,才呐呐地说:“那好吧。”
“再见。”郝凡抢先挂了电话,又将蒋树同事的号码拉入了黑名单。拉黑后又觉得不太保险,在手机设置陌生号码全部拒接,包括张乔的号码。
但就算如此,他依旧非常不安,如果蒋树给了张乔他的联系方式,他马上就会被认出。他忧愁了一路,直到走到小区门口,才鼓起勇气给蒋树非常郑重地发了一条微信:“我希望你不要将我的个人联系方式发给任何人,我不想和过去认识的人有联系。谢谢你。”
蒋树回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郝凡将那句话再发了一遍,后面附上一句:“如果你不想跟我绝交,那么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