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躲得起(6)
他冲他笑笑,与他擦身而过。孟玉成回头看着他进了总监办公室后,笔直地走向郝凡。
热闹的流行歌曲在耳边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幼稚的歌词和欢快的曲调让人能够马上忘掉一切不愉快,沉浸在肤浅的快乐中。郝凡正跟着“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开心地抖腿,耳机突然被人扯下。
孟玉成一只手抓着他的耳机线,一只手举着咖啡大口地灌着,探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好像要把他看穿。
“怎么了?”郝凡不解。这几日孟玉成没有找他,像以前一样,吵架之后总要冷淡一阵子。
孟玉成不说话,郝凡只好干巴巴地看着他,屏幕上写到一半的代码光标机械地跳动着。
两人对看了几秒,孟玉成扔下一句“算了”,甩开他的耳机线走了。
郝凡觉得莫名其妙,孟玉成虽然以前常发神经,但很少这样什么都不说的。大概那晚的话说得太重了了吧,郝凡默默想了一会儿,戴上耳机继续工作。
周五上午张乔不在,没能继续集体午饭,一帮人还有点失落。下班前,张乔跟着老板王大义回来了,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晚上部门聚餐,老板一起,任何人不得缺席!”
张乔说完后,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郝凡方向,他戴着耳机没听到,专注地盯着电脑无动于衷。
他不得不强调了一遍:“全部都得去,不准请假。不在办公室的,大家互相通知下。”
坐在郝凡对面的萍萍敲他电脑,示意他摘下耳机,郝凡刚好听到张乔说“互相通知下”,看着萍萍露出疑惑的神情。
萍萍还没开口,张乔低沉有力地声音再次响起:“晚上部门聚餐,不准缺席哦!”
郝凡偷偷地扫了眼不远处的张乔,对方正好看过来,视线还未撞上,他赶紧低头,为难地皱起眉头。
萍萍看他那个模样,不免多嘴问道:“怎么,身体又不舒服,又不想去?”
郝凡不吭声,萍萍继续说他:“这次你可不能请假了,老板也去呢。上次欢迎新总监的聚餐你没去,这次再不去可就不像样了!”
听完萍萍的话,郝凡整个人都蔫儿了。张乔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扬着眉毛走了。
晚上聚餐定在了聚湘楼,因为王大义是湖南人,嗜辣。订餐是孟玉成安排的,张乔听说是吃湘菜后,皱了皱眉头。
孟玉成以为是他不爱吃辣,特别提了一句:“那边也能炒不辣的。”
人到齐后,服务员开始上菜。从凉菜辣萝卜干开始,一直到经典菜剁椒鱼头,没有一道菜是看不到辣椒的。
坐在张乔身边的孟玉成看他迟迟不动筷子,讨好地说:“不辣的菜很快就上,我已经点好了。”
张乔没说话,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吃了。孟玉成见他能吃辣,干笑着问:“辣吗?”
“还好。”张乔沉着脸。
孟玉成平白吃了个脸色,只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给他添满一杯酒后,转身讨好王大义去了,布菜倒酒,不亦乐乎。
研发部人多,坐了两桌。郝凡当然挑了没有张乔的那桌,还是靠墙角的位置。桌上的菜没有一道不让他恶心反胃,他只好不停地喝水。
菜未上齐,张乔看着他喝下了一壶水,桌上的菜倒是装模作样动筷夹了,只是都没送到嘴里去。其他人都吃得欢快,唯独他对着一桌菜好像对着什么要命毒药,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适。
不管在哪儿,有老板参加的聚餐,敬酒必不可少。王大义嗜辣又嗜酒,尤爱白酒。几个主管也好这一口,与老板觥筹交错。张乔虽不喜白酒,但也免不了喝上几杯。
孟玉成先前在他这里讨了不快,看他不善喝酒,不免动了坏心思,起哄让研发部的人敬他酒,说上次没喝好,欢迎的诚意不够。
好酒的王大义一听这话,很是赞同,跟着起哄说大家得好好欢迎新总监。
大家挨个敬酒,张乔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边角里的郝凡看着马上快到自己了,紧张到手发抖,筷子都握不住了。
身旁的小东以为他是怕喝酒,体贴地只给他倒了小半杯白酒。
“你就喝这么一点点,没事的!”
透明的酒液散发着专属于白酒的浓烈香味,让郝凡胃部止不住的翻涌。在他连喝两杯水之后,终于轮到了他。他低着头,磨蹭着不起身。旁边的小东扯着他手臂,小声提醒:“到你了!”
他绷紧头皮站起身来,举着酒杯的手微微地颤抖。张乔看着他,发现他眼皮下垂,宁愿盯着手中的酒杯都不愿意看他,心情瞬间变得恶劣。
孟玉成发现他脸色变了,赶忙出声提醒打圆场:“郝凡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喝酒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郝凡小声地来了句:“欢迎新总监。”眼神依旧是飘向别处的,手里的酒杯抖得更厉害了。
喝得红头红脸的王大义突然插进来说:“大方点,大声点,别这么上不了台面!”
老板发话,全场都安静了,齐刷刷的目光集中到郝凡身上,让他手抖得更厉害了,紧张得直舔嘴唇。
孟玉成还想说点什么,刚张嘴郝凡已经闭着眼睛举起酒吧干了,喝完了还把酒杯倒扣亮给大家看,因为难受五官都皱到一起了。
王大义看到他那副模样,觉得搞笑,大笑不止。其他人跟着一起笑,孟玉成也尴尬地陪着笑,他知道郝凡喝不了酒,不禁有点后悔自己的故意起哄。
张乔看着郝凡喝完酒后,左手捂住了胃部,整张脸迅速变得惨白,垂眉搭眼,就是不看他。张乔冷淡地笑笑,仰头喝完了自己的酒。
火辣的酒液到了胃里,烫得郝凡整个人都要抽搐了。他忍着强烈的不适,一直到敬酒结束,大家开始各自觥筹交错,才挑着服务员进来送酒的档口跑出去,踉踉跄跄地找到了洗手间,趴在洗手台上一阵狂吐。
刚刚喝下去的酒液混合胃液和水一起吐了出来,吐到后面都没东西,但浓烈的味道让他根本停不下来,只能抱着洗手台干呕。
张乔站在洗手间门口,听着里面难受的呕吐声,点燃了一支烟。
他前脚刚到,孟玉成后脚就跟过来了,见他在外边抽烟,多余地问了他一句:“你来抽烟啊!”
“你要吗?”张乔递烟给他。
孟玉成笑得难看,摆手说不抽,眼神朝洗手间里飘。张乔刚好抽完一根,什么也没说走了。
孟玉成赶紧冲进洗手间,郝凡趴在洗手台上,吐得快要晕过去了。
孟玉成赶紧上前扶他:“你还好吧?”却被郝凡反肘推开:“别碰我。”
孟玉成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他拎开水龙头,冲湿了脸,打湿了半脑袋头发。孟玉成出去找服务员要了条毛巾,等回到洗手间,郝凡已经不在了。他回到包厢,没看到郝凡,张乔也不在了。
他偷偷问朱尚武:“张总监呢?”
“啊,谁啊,张乔啊,他说家里有事先走了。”朱尚武喝得舌头都大了,举着酒杯要跟他干杯。
孟玉成跟他碰杯,不安地喝完一杯,老板王大义又凑过来了,说张乔不在了,剩下的人得喝够了才能走。孟玉成不得不赔着笑跟他喝,心里七上八下。
第7章
郝凡从聚湘楼大门出来,晃悠着沉重的脑袋左右看了一圈,最后挑了右边走。他头发湿了,水流到脖子里,十月夜风一吹,还是有几分凉意的。冻得他缩着脖子脚步不稳地往前走,耳边响着小提琴拉到高音处的刺啦声,刺得耳膜嗡嗡得疼。他不得不双手捂着耳朵,晃着头想要赶走刺耳的声响。
张乔慢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捂着脑袋乱晃,湿头发被甩得飞起,脚步跌跌撞撞,一个不小心就能摔到旁边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去。
张乔跟着郝凡走完了笔直的一条街,到了十字路口的天桥处,郝凡东张西望,苦恼一番后跟在路人身后左拐,抓着天桥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蹭上了天桥,好几次整个人身体后仰,感觉他要摔倒了,又整个人倒了回去,趴在扶手上休息好了继续往上爬。
上了天桥,郝凡停在四个方向的交叉处,茫然地转了一个圈,跟在他身后的张乔以为被发现了,站定了看着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结果郝凡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又转回去了。张乔看他好像迷路了,但很快他又非常明确地面朝东边走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下了天桥。
他像醉又不像醉,张乔不想冒然上前,只好默默跟着。
下了天桥,忽来一阵大风,刮得路边的香樟树树叶哗哗作响,还挂着几片叶子的老梧桐树上飘下最后几片落叶,晃悠悠地落在郝凡脚下,他停下来缩着脖子抬头往上看,风吹起了他的湿头发,过宽的裤腿被吹向一个方向,勒出两条竹竿似的腿杵在地上。他一脸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完了继续往前走。
已经快走两条街了,张乔失去了耐心,想着再走个几十米就把人拖走送回家。
前面的郝凡已经停在一家7-11门口,他仰头确认了招牌后迈着虚浮的步子往里走。张乔跟着进去,看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白面包,和吸水毛巾,又找店员讨了一杯白开水,出来在路边寻了一个位置,用毛巾擦干了头后把毛巾像系红领巾似的系在了脖子上,这才掰着面包慢慢吃,一口面包一口水。
张乔看他没吃几口,又趴在路边吐了,吐完了继续吃。还好,后面没再吐了。不过张乔还是看得难受极了,想要上前,却又没想好该说什么。
郝凡吃完后,在原地痴坐了很久,单薄的身体半隐在夜色里,张乔在他十米开外坐着,盯着他的半边侧脸,顺着脸颊凹下去的阴影往下,太过纤细的脖子里裹着毛巾,露出来的皮肉被路边广告灯牌照得惨白。病态的脆弱与孤独,让张乔心情复杂。
郝凡似乎坐够了,起身游魂般地走到路边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张乔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已经离开了。他坐在原地,盯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拿出郝凡的手机继续玩拼图锁屏游戏,心情不佳地一通乱移,突然屏幕画面切换,手机居然解锁了!
张乔盯着操作界面看了很久,慢慢想明白了锁屏的秘密。他试着重新回到锁屏界面,数独锁屏又回到了当初了64格,他快速地解完,进入到拼图锁屏。他盯着拼图仔细回想了刚才的操作,按住其中一块拼图写下郝凡名字首个字母的大写HF,手机再次解锁,回到操作页面。
这套障眼法锁屏设计得很妙,如果不是无意间写了郝凡的名字打开了锁屏,张乔是不可能想到的,拼图他都已经玩到484格了,越到后面越难。
他翻了翻郝凡常用的APP,除了微信再无其他,连支付宝都没有。他点开相册,里面只有几张模糊的风景照。手机记事本里倒是写了一些东西,都是工作计划和一些公式记录。
他看了几组公式,眉头渐渐皱紧。
另一边上了出租车的郝凡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五颜六色的光亮在他脸上移动变幻,他伸手去抓那些光亮,紧紧握到手心里,低头小心地摊开,只剩下昏暗的光。
耳边华尔兹舞曲一首接一首,张乔的脸出现在掌心,嘲讽地看着他,他捏紧手掌,沮丧地撇嘴叹气。
司机第三遍问他:“您好,您要去哪儿啊?”
他面露迷惘。
司机不得不放慢车速,准备停靠路边让人下车。
“黄家路99弄7号。”郝凡小声说。
司机回头见他神色依旧茫然,跟他确认:“黄家路99弄7号,是你家?”
郝凡偏头认真地想了几秒,轻轻点头,司机加速,重新驶入马路车流。
这个夜晚有人做了一夜好梦,有人做了一夜噩梦,有人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