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躲得起(31)
郝凡揉了揉眼睛,张乔伸手揉他的头:“我打你电话也不接,睡死了吧!”
郝凡脑中闪电掠过,神智总算是清明了。他“啊”的小声惊呼:“闹钟周末不响的,忘调了。”
张乔看他一脸抱歉,一边说没关系,一边把他推进屋里:“快刷牙洗脸,换衣服!”
郝凡手忙脚乱,穿好刚买的西服后,死活系不好领带,在房间里磨蹭了半天。等急了的张乔推门而入,看到他脖子上扭成一团的领带,自然地上前帮他系好。
他的手指冰凉,擦过脸颊时带着香烟和香樟混合的味道,沉稳的厚重感,让郝凡心跳加快,他不得不找点话来说分散下注意力:“你在外边等很久?”
“没有,刚到一会儿。”张乔手法娴熟,系好领带后,不忘帮他整理衬衫的边边角角,又帮着他套好西装马甲和外套。
深褐色马甲和星光灰的羊尼外套很搭。张乔借着帮他整理后领的机会,凑到他耳边说:“你这身西装很好看。”
微凉的指尖划过耳侧,热气随着呼吸喷进了耳朵。郝凡垂眼便看到张乔外套里的西装,和他同样的星光灰,马甲领带的颜色都一样。
张乔帮他整理好衣服,退到一边,小声地喊:“郝凡——”
郝凡正为了掩饰脸上的燥热低头整理衣服,闻声抬头,看到张乔拿着手机,正对着他的脸。
张乔按着手机快门,连拍了很多张,从郝凡刚抬头时的茫然到发现他拍照后的羞赧。他没戴眼镜,眼底万般情绪氤氲散开。
“干,干嘛!”郝凡又低头,避开张乔过于热切的目光。
张乔收起手机,伸手挥过他头顶那撮头发,他进来就发现了,郝凡剪了头发,露出了半截额头,更衬得眉目标致。头顶的那撮头发变短了,也竖得更直了。他提醒他:“外边套件长大衣,再套件长羽绒。乡下风大,凉!”
郝凡听话地挑了大衣穿上,在外加了一件长款大羽绒服,包裹严实后,两人一起出门。
张乔的车就停在小区路边,郝凡刚爬上车坐好,张乔便递来一份麦当劳的早餐。
“先垫垫肚子,如果不想吃,那就不吃,别勉强。”张乔一边说着,一边脱了外套扔到后座。太过寻常的语气,好像两人在一起生活很久了。
郝凡的胃里空荡荡的,也暖融融的,很应景地咕隆叫了一声。张乔转着方向盘笑:“我就知道你早上会饿。”
郝凡吸着热豆浆,还未吃什么,已经满足的饱了。
路上,张乔自然地说起他家里的事,他爸贪污受贿被他妈举报送进监狱,判了二十年,前年突发心脏病死在了监狱里。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爸被关起来后,他爷爷也被调查了,不知道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因为儿子的事太过羞辱,老人家选择了自杀。
总而言之,他现在除了这个妈,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郝凡竭尽脑汁地想着:“还有,张二哥啊。”
张乔淡淡笑过:“他是我爷爷部下的儿子,部下因公殉职,爷爷收养了他,但是二哥没跟我们一起过。”
张乔看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郝凡捏着膝盖说:“你爷爷要求多。”
张乔愉快地大笑,郝凡却觉得此时的他跟大学时一样,笑在脸上,不在心里。郝凡看着他笑,都快把自己的膝盖捏碎了。
张乔家的事当年上过报纸,三言两语的报道,义正言辞,便道尽一家衰落。路人的八卦传说,不是指向他父亲的桃色新闻,便是指向那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没有人会想知道,背后藏着这么多恩怨纠葛、是非曲直。也没有人会想知道,事件当中最无辜的张乔,到底曾经遭遇过怎样的起伏。
这一切都被张乔讲得云淡风轻,郝凡死死地盯着张乔,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
“你知道吗,得知我爷爷的死讯时,我竟有点开心。”张乔正视着前方,高速公路笔直通往前方。他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郝凡掐着膝盖回想,那会儿张乔好像正准备出国,编程大赛刚开始。
“他在部队待了那么多年,为人武断霸道,说一不二,总把家里当部队,总把家人当成兵,训练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做一切事情。他的兵很喜欢他,但是他的家人却不喜欢他。二哥宁愿自己在外面瞎闯,也不愿意待我家。”
郝凡看张乔,他说这一切时,表情很正常。可是压抑的语气,赤裸裸地暴露着他的情绪。他想起自己的爸爸朱颜,也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他找到了安慰张乔的办法。
“我也不怎么喜欢我的爸爸。”郝凡坦然地承认。
张乔斜瞟他,笑了:“你爸爸干什么了?”
郝凡憋着嘴,扶了扶眼镜:“总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啊,跟我爷爷一样。”张乔扫了眼郝凡,继续说:“你知道我是左撇子吗?”
郝凡抓着膝盖点头。他当然知道,大学时他发现张乔稍不注意,便会自然地用左手吃饭左手写字。他左手比右手灵活。不过他经常克制自己,尽量不用左手。
那会儿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朱颜和张乔爷爷完全是相反的,朱颜恨不得把他全身的潜能都开发出来,头发丝儿都最好能导电,而张乔的爷爷则是不允许他和别人不一样。
家人的控制,往往是最大的伤害。一时之间,郝凡脸上情绪万千,手从膝盖挪到腿上,抠着笔直的裤线。
张乔留心着他的小动作,微微一笑后说:“我爷爷他不喜欢左撇子,便逼着我改成右手。就像他不喜欢我爸爸搞学术,硬逼着他走仕途。”
“结果,谁都不好过。”这些事当着郝凡的面说出来,张乔感到轻松。他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郝凡身上:“你爸逼你做什么了?”
郝凡皱着眉头,似有为难。张乔刚想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郝凡开口了:“把我当猴一样,总让我当众表演这个表演那个,证明他的儿子很厉害。”
张乔一时有点语塞,车速都不自觉放慢了,看起来那般开明的父母,竟也会做这种虚荣的事情。想来那日郝凡流露的失落果然是有隐情的。
郝凡不自觉也打开了话匣,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被逼着学这个学那个,被逼着上舞台,被逼着生病。他急切地想要给张乔证明,他不孤独,有人和他一样。
不想张乔很会挑重点:“你生过什么病?”
第39章
郝凡被问得呼吸一滞,本来自然地垂在腹部的手又移到膝盖,用力地抓着膝盖。
张乔不动声色,指着前方的收费站说:“我们得下高速了,再走七八公里就到了。”
郝凡抓紧膝盖的手放松了些。
张乔缴好费用,慢慢将车驶出高速,转入国道。路边已经是乡下景致了,池塘里有枯荷,田间堆着稻草,仿古的白色民居远远的立在不高的山脚,蜿蜒的河流上架着仿古的石桥,顺着河道往前的电线上停着一排圆滚滚的冬天麻雀。
郝凡盯着窗外的景色看了半天,抓着膝盖的手松了又紧。身旁的张乔说他小时候练习右手写字的情形,总是写不好,经常挨打,到现在都是左手的字比右手的好看。
这些郝凡都知道,张乔的左手写草书,右手写正楷,他小时候是临摹颜真卿的。
张乔自嘲地笑着,郝凡鼓起勇气:“就突然掉头发,差点脱成了光头。”
张乔减慢车速,微微侧脸看他:“为什么会掉头发?白血病?”
郝凡看张乔相当惊讶,赶紧摇头:“不是白血病,我爸妈当年也误会了,白血病要化疗后才掉头发的。”
张乔明显松了一口气。
“西医说,是体内缺什么微量元素。中医说,是肾经失调。”郝凡一字一句讲得有点艰难,其实还有心理医生说,他是为了逃避表演硬想出来的病。
“吃了很多药,吃了好几年。”郝凡又没敢把话说全,药里有激素,胖了很多年。心理医生又说了,其实那些药没那么多激素,是他主观想要胖,所以才会一直胖。因为太胖了,可以不用上台。因为太胖了,不管是朱颜还是郝美丽,终于不再逼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了。
人脑为了对抗不想接受的事情,充满了千奇百怪地创造力,可以想象出很多莫须有的病症。就像很多人出现疯掉,都是为了对抗和逃避无法承受的事情。
对于郝凡来说,生病、发胖到厌食症,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环接一环的逃避。不过黎医生说,那些已经过去了。不管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承认还是不承认,都已经过去了。
“都过去了,现在好就行。”张乔也这么说。
郝凡看着他,轻轻点头。他转头看向前方,路旁有香樟,在这寒冷的季节,迎着冷风毫不在意地绿着。
张乔问:“听歌?”
郝凡应:“好。”
没想到第一首居然就是陈粒的《小半》,那是郝凡旧手机的歌,存在一个叫“过去”的文件夹里。
“不敢回看
左顾右盼不自然的暗自喜欢
偷偷搭讪总没完地坐立难安
试探说晚安
多空泛又心酸
低头呢喃
对你的偏爱太过于明目张胆
在原地打转的小丑伤心不断
空空留遗憾
多难堪又为难……”
这直抒胸臆的歌词,让气氛瞬间暧昧起来。两人都没在说话,从陈粒的《小半》听到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都是“过去”里的歌。
郝凡时不时偷看张乔,张乔时不时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过郝凡,两个人,都藏了一肚子的心思,谁也不敢先敞开。
没等导航提醒,前方摆出街的流水席和热闹的喜庆动静证实已经到达目的地。张乔没想到,两个年过半百的男女婚礼,居然也会如此大排场,足以证明,新郎对新娘的看重。还未下车,他心中已经充满了酸涩和庆幸。
他停好车,和郝凡并肩往里走。郝凡发现,张乔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凝重。这个表情他见过,编程大赛领奖时,那会儿的张乔和现在一样。
郝凡犹豫一番,抓住张乔袖子。张乔回头看他,他冲他抿嘴笑。张乔在他眼中看到了鼓励,和不比他少的紧张,明明嘴角都在抖了,还要努力挤着笑。他伸手捏了捏他头顶那搓逆向的头发:“怎么感觉有点像上战场呢?!”
郝凡认同地连连点头,张乔看着他笑了,反手顿了半秒,隔着羽绒服一把握住他手腕:“走吧,还好有你陪我来,不然我现在就想掉头跑了!”
两个人跟着其他宾客一起,先在喜台随礼。张乔掏出很厚的一个红包,郝凡也拿出一个红包。
记随礼的中年人问他们:“男方女方?”
“女。”张乔说。
“名字?”
“张乔,郝凡。”
中年人写好名字,等两人走开了,先掏出郝凡红包,数了数,记下数目:“礼金玖佰元。”完了又拿出张乔的红包,先在手里颠了颠,嘴里咕哝着:“这得上万了吧!”
张乔报了自己身份后,被人引到了二楼。郝凡紧跟在他身后。贴着大红喜字的卧室里,化着浓妆穿着大红喜服的妇女坐在床边,旁边陪着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妇女。
屋里开着暖气,大红的囍字贴得到处都是,窗户上挂着一排小灯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容。
张乔刚出现在门口,喜服妇女微笑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郝凡跟着一口气提到胸口,他看张乔,明明眼底都湿了,偏偏还是一副淡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