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48)
就在这时,他看见吴归舟背对着他,一个人站在钢琴边,一只手搭在琴盖上,一动不动。他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学琴,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早年的经历。母亲并不是当事人,尚且留下了这样念念不忘的遗憾,那他本人……
他小声叫他:“舅舅……”
本想问他要不要再试一试。也许多年恢复,他的手已经可以弹琴了也说不定。
吴归舟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并没应声。
这个笑容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有些人的昨日渐成回忆,有些人的却早已死了。
每个人都只能不知疲惫地往前走,被时光驱赶,被岁月催促,从没有什么回头路。多年之后,何逊言都还记得,他是如何在陶然的琴音里,忽然懂得了吴归舟那天的一个笑容。
这一支曲子,便是他整个童年的尾声。
在何少爷的人生重要时刻,冥冥中帮助他完成这个转变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却正与昔日恋人常先生一起,想办法混进当年的高中校园。
学校搬去新址也有几年了,小地方谈不上市政规划,之前的校园成了断壁残垣之后,也就草草拉个绳子一拦。当街就这么从大门往里走总归不好看,常铮和吴归舟绕着学校的外墙走了小半圈,找到了操场另一端的一个侧门,这儿果然不起眼到连个绳子都没。
只要墙还在,爬山虎就总有活路。冬日只剩枯藤,但还是格外顽强地附在墙上,就像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一样,萎顿成灰也依旧在。
学校以前沿着墙种了一圈灌木,因久无人照管,死的死活的活,今年的落叶也没清扫过,眼下已经腐透了,与一地泥土难分彼此。
常铮穿了双雪白的休闲鞋出门,这会儿一脚一脚踩在这样的地面上,真是说不出的突兀。这微小的细节两个人都注意到了,吴归舟顺便打量一番常铮的穿戴,从鞋面一直看到羊绒大衣考究的金属扣,围巾上被他折在内层的商标,光洁干净的下颌,最后撞上常铮有些探究意味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跟这周遭如此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还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眼望去,他的神情实在太复杂,常铮沉吟片刻,并没开口问他。有些事情既然决定有个了结,就不能再节外生枝。
他在自己口袋里摸到了手机的关机键,最后一次,为了眼前这个人,按到了底。
终归是曾经施工拆除的地方,再走进去也没什么可看的。以前操场边上有四个水泥的乒乓球台,这会儿只剩一个,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看着几乎有些可笑。
走到这里,吴归舟率先停下了脚步。
这个季节的日光看着晃眼,其实一丝温度都没有,随便一阵风就能吹散身上的一点点暖意。两个大男人隐约存着找感觉的心思,顶着风到处转悠,也真是够了。常铮很快意识到了吴归舟的意思,转身看向他,自嘲地一笑。
“看来,又是我在矫情了。”
吴归舟随意坐上了乒乓球台的边沿:“不,一直都是我比较矫情,你一般都是奉陪。”
常铮的笑意愈发淡了下去,良久,还是微微一哂:“……都到了这个地方了,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当年在这儿发生的事情,我没有和你一起承担,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
——何止遗憾。他对这个镇子的厌恶深刻入骨,甚至因此把父母当成了某种缩影,与他们多年不睦,直到方才出门前才算有了些许起色。
陈年旧事,这些年在吴归舟心头早已翻滚过无数遍,所以他想得极清楚,也答得很快:“你没错,我也没错。只是……人各有命。”
“我们之前一起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你后来以为的那个……看轻你的意思。我其实不明白我们到底在吵什么,但真的吵过之后,就觉得一切都已经完了。”
“我知道。”吴归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惋惜,然后调开视线,云淡风轻地加了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近二十年的缘分,说穿了也就这几句话。
他们早就南辕北辙,并不是因为误会,而是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怪终局来得还是太晚,其间全是空惦念。何苦。
吴归舟深深地叹了口气,抢在常铮前头,说出了今天他们都放在心上的话。
“我们从今往后……不必再单独见面了吧。”
他一向细致入微,常铮太清楚他的性情,听到这儿也全不意外:“嗯,我们到此为止。”
一时间,前尘今朝如风一般穿行,相识太久的两个人一齐无话可说。
静了许久,吴归舟忽然笑起来,扭头瞥了一眼常铮:“……早该这样了。其实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聊的。”
怅然是真的,洒脱好像也是真的。常铮用沉默来应对,却拦不住吴归舟聪明太过。
“你那位……大概也不是会计较的人。你明知道他可以容忍,却不愿做需要他来容忍的事情,可见……”
吴归舟没有再说下去。
常铮心头发涩,伸手用力揽了一下他,给他最后的半个拥抱。
吴归舟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恭喜你……总算是,找到了。”
……
日影西斜,吴归舟沿着巷子慢慢地走到了家门口。他难得这么晚才回,母亲搬了把藤椅坐在小院门口,他一推门就望见了。
她已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却总还是这样殷殷待他。他不忍她大冬天的坐在外头,立刻就要搀她回屋。
两人一边走,母亲就一边唠叨起来:“今天我去透析,碰上以前的老邻居了。他们总爱说小吟在大城市工作,有出息,给我们家长脸。其实我心里一直觉得,还是你最贴心。女生外向,她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也是应该的。这些年真是多亏有你在身边,我心里踏实,才能过得这么好……”
她只是爱絮叨,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他接话。
吴归舟把她安顿在椅子里,绒毯送到膝头盖好,转身去整理沙发上刚收回来的衣服。母亲似乎也没留意到他的反应,只是一直念着他留在身边的种种好处。
等她说完好一会儿,吴归舟才抬起头来,脸上是惯常的笑,只是轻声答道:“这有什么,为人儿女,应该的。”
尾音寂寥,渐渐散在这困住他的一隅之地里,终不可闻。
第55章 春满
就在临走这一天下午,陶然接到白漫漫打来的电话,拿到了那家大客户正式跟杨柏君那边签了来年合同的消息。
贾老头的事情这就算落定了,陶然想着总该告诉常铮一声,顺手拨过去,关机。
隔了两个小时,再打一次,还是关机。
常铮把吴归舟一直送到巷口,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开了机,一看连着两个未接来电的提示短信,心里就已经预感不好。
他立刻回电,那头陶然接起来,直接就没吱声。
每当情绪激越的时候,比如客户无理取闹了,陶然总会习惯性地放轻自己的气息,先深呼吸几次,静下来再思考怎么开口。常铮无数次坐在他身边听见过,如今这动静,却出现在了他们之间的私人通话里。
常铮有心解释,但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陶然就先出了声。
“每年见他一面,都一定要关机,是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一秒,常铮还是被噎住。
陶然也并没有等他缓过来的意思,说完就立刻挂断了。
回家的路走过无数次,常铮无知无觉地在路当中停下脚步,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走。
这是陶然第一次明确向他表达不满。吴归舟的事情揭开时,他一个字都没多说。工作上利益不一致,他一时气愤问出一句“带兵还是行贾”,很快也收敛了脾气。
那他真正的心性是什么呢。
常铮扪心自问,越想越觉得实在没底,只能拿捏着分寸,中间几个小时都没再找他,当晚临睡前才发了信息过去。
“今天我是去跟他告别的。这是最后一次。”
陶然第二天早上才回了个“好”。
十六七岁初恋都没这么忐忑过,常铮整一晚没睡好,只好怀着一种出来混早晚要还的复杂心情,咬着牙秒回:“落地了记得说一声。”
等了好一会儿,看时间那边飞机都快起飞了,他才收到回复。又是一个“好”。
于是整个过年假期的前半截,他的脸色都难看得可以。父母本想趁着话头已经有了,趁机问他几句这些年私生活都是怎么过的,这么一来也不大敢提了。
除夕夜里,常铮这次带回来的投影电视正兢兢业业地工作。屋里随处都是他陆续采购回来的家电家具,但装修不过尔尔,毕竟整体还是父母的品味,一眼望去,处处都是不协调。跨年晚会的喧闹声是背景,常铮被父亲的一声咳嗽惊醒,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握着手机,沉着脸,一言不发好久了。
冷白的灯光映着父母满面的欲言又止,亲子关系弄成这样,常铮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你们想看就看吧,不用管我……我不爱看这个,吵。”
话虽这么说,他人却依然坐在那儿作陪。其实往年也一向是这么过,只是今年有些话突然说开,一家三口都适应不良而已。
思前想后,常铮还是决定给陶然打个电话。正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即使不能在身边,声音总要到吧。
结果心里有事,眼前就没注意,他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上了屋里老式的挂灯。
那灯虽然灰尘擦得干净,却擦不掉镀铜表面上的森森绿意,常铮定睛一看,不由皱了眉头。父亲赶紧站起来稳住乱晃的灯罩,母亲把常铮拉到身边坐下,凑近了去看他的额头。
“唉……我早就叫你换了,你非说还没坏,就是不肯,你看看……”
听着父亲的数落,一贯喏喏的母亲也不去跟他争,只心疼地抚一抚常铮,倒让他想起了遥远的小时候。
这都是何必呢。
常铮在心底叹了一声,按亮手机搜了跟屋里装潢还算协调的几款吸顶灯,一一拿给父母挑选,当场下了单。
他二话不说又给家里买东西,好似亲手往父母嘴上贴了无形的封条。接下来他走到院子里去打电话,显然是为了私事,也没见他们再试图问点什么。
也罢,看来无论是什么关系里,出钱的那一方总能占些优势。
可眼下,在不需要他出钱的、更清醒也更珍贵的关系里,他却一样无计可施。
“……家里怎么样?叔叔阿姨和吱吱都好吗?”
陶然的回答虽然还是简短,却含着浓浓的笑意:“嗯,都好。”
他身后有家人的笑声,还多了几声狗叫声,由远及近,常铮注意力太集中,居然还听出了是只幼犬。
“别闹……吱吱!我在打电话呢!把它先弄走!”
看来小狗不肯听话,那边闹腾了半天,呜呜的叫声还是很近。陶然笑着说了声“抱歉”,好像是拿着手机往外走了一段,周遭才逐渐安静下来。
“对了,有件事要跟你说。陶之申请了gap year, 想先到我们这儿来落脚,然后在国内到处走走。学校的手续正在办,现在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反正总会来的。”
寒冷的夜空里有那么一两颗看不清的星星,常铮一面仰着头努力分辨,一面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陶然半天没说话,他才发觉自己在犯蠢。隔着太平洋跟他点头,那边怎么看得见,他亡羊补牢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