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24)
谁也别想乘谁的东风,谁也别想攀谁的高枝。因为彼此懂得,所以冷眼相看,足以洞悉。
陶然这是不惜把一切都剥出来,也要告诉他,他们是一般无二的,无法狡辩的,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很好,非常好。人生得一知己如此,也该知足了。
常铮眼里慢慢透露出妥协的意思来,陶然果然看懂了,低声鼓励他:“有话就说。”
“……你也真是个人渣,这些话想想就算了,你还特意放到台面上跟我说?”
陶然毫不避讳地望着他,态度依然坦率:“‘也’字用得好。难道你想要假话?我觉得你值得这些实话,你想要的,也只是实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铮也只能无奈地笑:“那你还有什么实话,一起说了吧,机会难得。”
陶然假装思索了一会儿,答曰:“唉,我需要一个知己,可知己只想睡我,我很伤心啊……”
常铮气得伸手狠揉了几下他的头发,陶然有心调和刚才冷到极点的气氛,放开手脚一拨一挡,两下就把常铮的肘关节制住了。常铮当然不服输,稍稍挣了一下,一点效果都没有。
“这就算锁死了,我还没用力呢,你挣脱不了的。”
——这学过舞的人就是不一样,除了肱二头三头该有的硬度,陶然居然还摸到了一手的韧性,哪里还舍得用力。
常铮停下来,研究了一下他的动作:“嗯?你学过?”
陶然松开他,自己随意活动了一下关节:“柔术蓝带。”
“蓝带都可以执教了吧。”
“也不一定。为了推广,分级制度是越来越乱了。只要在分级赛上战胜任意蓝带,就可以升带,很多道馆里的学生也是蓝带了。”
“你在道馆开课吗?”
“偶尔去帮忙吧,老师叫我的话,也不能次次都不去。以前是不愿意把周末时间都拴在那儿,现在是反正也没时间了。”
“我以为你会很愿意把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这只是一门技艺,谈不上喜欢。很多事都是这样,我能做,不代表我一定要去做。我总觉得意愿还是要放在能力前面,我就从来没有物尽其用的意愿,不想就是不想。”
说起这些略微轻松一点的、工作之外的事情,陶然一贯平静的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常铮知道自己怦然心动,却不想立刻表现出来,唯恐这样的陶然消失。
他只好突发奇想:“要不你教我?”
陶然立刻拒绝:“不,你要学的话我找人教你。”
常铮居然从他的反应里读出一丝恼羞成怒:“为什么?”
“你看过柔术比赛吗?柔术是地面搏击术,你……”
陶然欲言又止,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飞快地戴上耳机,随便找了个固定器械开始调重量,就这么生硬地表示自己拒绝交流了。
常铮觉得奇怪极了,立刻在手机上找了个巴西柔术的比赛视频自己看。从他一个外行的角度看,那基本就是两个男人使尽浑身解数,利用所有巧劲和蛮劲缠斗在一起。
他突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陶然是不敢跟他有这样的肢体接触。
哦原来我们的真君子也知道什么叫吸引,也有恐怕不能坐怀不乱的自知之明。常铮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远处的陶然立刻意识到他明白了,赶紧站起来走得更远。
他的身材其实一看就知道,除了健身房,一定还有别的全身运动参与了雕刻这些线条的过程。那不是单一定向运动得到的大围度,而是自然和谐的技巧性发力造就的,流畅如行云流水的身体轮廓。
常铮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的背影看,越看越笑得停不下来。愉快且得意的笑声回荡在面积有半层楼那么大的健身房里,灯光惨白,人迹罕至,还真有点瘆人。
陶然隔着老远,愤怒地冲他咆哮了一声“你够了”,然后常铮笑得更厉害了。陶然看着手里的哑铃,真的非常想走过去,直接抡到他头上。
第28章 远灯
隆冬的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开得像不要钱。别说毛衣线衫了,连加厚的法兰绒衬衫都穿不住,陶然烦躁地把袖口的扣子解开又系上,系上又解开。心神不宁了很久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晚上要和常铮一起去看音乐剧这件事,严重影响了他白天的工作状态。
常铮当然也没出差,甚至都没去会议室一个人待着。极罕见的,他就这么坦荡荡地坐在公共区域,神情爽朗,目光明亮,有相熟的同事经过还附送微笑略一点头,搞得像这层楼的形象代言人。
他这样明显的神采飞扬,搞得好几个高级顾问都忍不住狐疑地回过头来,望了又望。他们算是执行层面的意见领袖,有了他们的关注,办公室里私语今天常老板心情特别好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多。只有陶然知道这大概是为了什么,心里觉得哭笑不得,又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愉悦。
无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眼下能让自己喜欢的人这么高兴,总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陶然知道自己的眼神大概是逐渐不太对劲了,于是刻意回避与常铮对视。正好他的位置和常铮之间,有同事放了个加湿器,水雾蒸腾,翻滚不息,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竟看出了一点云卷云舒的意味。
思考人生对陶然来说,可以随时随地。有时候也只能靠这种抽离,他才能维护自己内心的独立和完整。工作中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争名逐利成了惯性以后,太多抉择还来不及思考应不应该,后果就已经扑面而来。办公室里养着的一枝一叶,白漫漫有时候对着手机屏幕心无芥蒂的傻笑,还有眼下这制造一抹诗意的加湿器,都能帮助他稍微发一发呆,想起工作要求之外的自己。
如果没有这份工作牵线,常铮这个人出现在生活中别的什么场合,事情还会是这样吗?
陶然问了自己一个徒劳的问题,然后默默叹了口气。其实他清楚得很,他之所以这么犹豫,甚至不惜把很多潜台词都说出来,向常铮争取更多的时间,无非是因为跟所有的相对比较,常铮就是绝对。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胜却人间无数的那个绝对。
他并没料想过,年少荒唐尽数远去,勇往无前也快要忘干净了的年纪,居然会有这样的奇遇。如果他们有未来,他很希望常铮能体谅他这段时间的诚惶诚恐。
这些纷繁复杂的想法像疾驰的火车一样碾过陶然上午十点的脑海,猛地撞在名为节操的山峦上,生成一阵莫名的惭愧——公司付他的工资也不少了,不是为了让他大白天的在这儿看着加湿器想这些的。
这一回神,陶然才后知后觉地遭遇了常铮的目光。
不知往望这边看了多久了,两人的眼神一触即收,常铮来不及收起满眼的温柔宽容,陶然也来不及藏匿连开小差都有老板护着的诧异和感动。你看着风景,我看着你实在是太经典又太容易动人情怀的桥段,陶然觉得自己成了最先知道春江水暖的那只幸运的鸭子,已经没法否认这一切的温度。
只凭一个眼神,常铮不可能得知他刚才到底在想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给陶然一种不管你怎么想,一切有我的幻觉。
人非草木,孰能不动心。
出于心虚,陶然就这么鸵鸟一样躲了常铮一上午。到了午饭时间,满公司的人迅速作鸟兽散。他正准备下楼去随便吃点,路过常铮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在吃那种简餐式的廉价寿司。
作为一个挚爱日料的人,陶然忍不住了:“你中午就吃这个?”
常铮抬起头来,无奈地看着他:“我好几个月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日料了,你信吗。”
人长得好看真是占尽优势,连咀嚼都养眼得很,活像一头健康/生猛的雄性动物,正骄傲地展示着自己足以撕裂血肉的利齿。陶然突然很想看他认认真真地,吃一顿好的。
心念一动,他压低了声音问:“晚上吃什么?”
常铮挺意外他会在办公室里直接提起这个,很快冲他微笑起来:“演出七点半开始,能准时到就不错了,所以我没订餐厅。”
“那我来做东,保证不会迟到就是了。”
“好一点的日料店,不是都要预订么,现在还来得及?”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你管吃的部分就好。”
陶然心里把自己看得上的店一家一家过了一遍,按剧院的地理位置挑了几个顺路的备选项,已经开始想有哪几个朋友可以帮得上忙。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开始想把自己所知的最好的东西捧给常铮。陶然自知他的理智就像海边的沙堡,第一个浪头过来被浸湿,第二个塌了一角,从此兵败如山倒,再无挽回可能。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插上耳机开始打电话找人约位置。
管它什么理智不理智,如果爱情真的要来,岂是他陶然一介凡人拦得住的。与其顽抗,不如享受。
当晚,陶然动用自己作为本地人的人脉,硬是在剧院背后的小巷子里,找了个一溜白墙中间一面黑漆门的日料店,带着常铮七拐八拐地进了门。
日料这个餐饮门类一般看店面就能知道消费,金碧辉煌的不过如此,这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店名都不挂灯箱都不装的,才是真的昂贵。
两人走进去,迎上来的店员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晚上好,然后换回日语,态度并无特别殷勤。常铮再放眼一看里面神情肃穆的寿司师傅和只敢低声交谈的食客,干脆就不去提到底是什么价位的废话了。
“你常来吗?”
“一年两三次吧。”
“所以我是个重要的客人吗?”
陶然笑了:“别废话,赶紧吃,我不喜欢迟到。”
常铮打开装筷子的木盒,先递了一双给陶然,然后自己作出举棋不定的样子,也笑着去逗他:“哪个好吃啊?你说先吃哪个?”
握寿司都是一贯一贯上的,桌上就两贯一模一样的鹅肝寿司,哪有先吃哪个这一说。无奈陶然已经被拆穿了特意带常铮来吃自己的钟爱的店这件事,实在已经没什么谈判优势,只好继续敷衍。
“好了快吃吧,放凉了辜负人家大师傅的心血。”
常铮笑盈盈地接受了他的投降,姿态优雅地开始细嚼慢咽。
食物当然是无可挑剔,偏偏今晚的人,也无可挑剔。既然知道了陶然喜欢他的脸和身体,样子就要做到最好,常铮打起精神雕琢自己的一言一行,陪着陶然一边进食,一边漫无边界地随意聊天。
拜职业所赐,他们两个人都很擅长在对话中取悦别人。虚情假意尚能动人,更何况这会儿是真心实意。一合清酒量真的不多,就这么慢慢地分着喝了,常铮和陶然发现彼此的眼睛都随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酒意,逐渐亮了起来。
随心所欲的感觉实在是珍贵而美好,三十来年的生命里除了浑浑噩噩的婴幼儿时期,真正明亮愉悦的记忆其实为数不多。是不是真的高兴,是不是真的投缘,这都是明晃晃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所有的回避和犹疑在灵犀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谁也没再提对方不愿意听的任何一句话,谈笑风生地吃完了一顿饭,安安静静地看完了一场音乐剧,然后十分默契地就近找了个静吧,坐下来点了酒继续喝。
“陶然,你给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对办公室恋情,因为之前的事情,产生了什么成见?”
谈了没几句刚才的剧,常铮静下来听了一会儿低吟浅唱的背景音乐,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毫无预兆地开诚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