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强推)(122)
严峫心内略微讶异。
他能猜出这两人认识得很早,但没想到竟然那么早!
“我从小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不是这个福利院,”江停无力地向远处嘉园路方向扬了扬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条件普遍不好,又是穷乡僻壤的,不像现在那么时兴领养小孩,我在福利院里长到十岁大,也没怎么念书,没事就漫山遍野疯跑着玩。直到有个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边遇到了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同龄的小男孩,穿着特别考究,对着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红霞满天,一个穿着得体的小男孩站在乡下的小河边拉提琴。
这一幕如果交给大导演去拍,肯定会是个非常浪漫有诗意,说不定还很唯美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画面竟让严峫心底感到了一丝怪诞的寒意。
“我从来没在附近乡镇上见过这个小男孩,心里就觉得很稀罕,猜测他可能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后来偷窥得多了,我发现他经常在废弃剧院里拉琴,琴声很好听,于是就偷偷从福利院里溜出去,跑好几里路来到剧院,藏在二楼幕后偷听他的演奏。”
“一来二去就交上朋友了——当时真以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极,从小好奇心旺盛,总管不住自己犯贱的手。”
严峫正抓着他的手,掌心紧贴掌心,闻言便作势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当时黑桃K怎么跟你介绍他自己的?”严峫问。
“八|九十岁的小孩子,用得着什么介绍,我后来连他编出来的假名字都记不清了……应该是叫凯凯或柯柯之类的。反正当时也没想很多,有了个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兴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尔福利院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时候他还带些零食点心之类的请我吃。”江停局促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别看了。”
严峫却温柔而强硬地拿开了他的手,直视着那张苍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绑架时,你才会尽心尽力去保护自己的小伙伴?”
江停埋下头,片刻后点了点。
“黑桃K不是那种白手起家的毒枭,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钱、背景和犯罪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他被送到乡下就是因为家族卷进了几个大毒枭的互相倾轧,其实是来躲灾的,但没想到最终还是没逃过被绑架的命运,还捎带上了我。”
“……整个绑架过程跟步薇和申晓奇是一样的么?”严峫低声问。
江停头埋在胸前,从严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见满头还在滴水的黑发,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脸颊,微微反射出远方路灯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艰涩地道。
“当时我们被困在山谷里,他还发着高烧,我只能到处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实也没想很多,就觉得如果我死了,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吧。但他肯定是个有父母有亲戚有人爱的小少爷,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的话,还是他活下来比较值得吧。”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濒临绝境时,脑子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严峫从小就糙,没细心留意过所谓的贫富落差或阶级门槛。但在这一刻,二十多年前来自山沟里一个孤儿的自惭形秽和小心翼翼,却呼啸着穿越时光,重重砸在了他心头上。
“申晓奇跟步薇发誓说等出去后一定报答她,这个细节跟当年是一样的,因为黑桃K也这么说过。可能他的原话比申晓奇还重,什么发誓这辈子永远是兄弟之类的……跟电视剧台词似的,不过二十多年来我也记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错开了对视,望着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间严峫却心有灵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么——他没有记不清,相反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来你们还是得救了?”严峫温声问道,“那所谓的矿泉水是……”
“什么水,根本没有那瓶水。”江停讥诮地摇摇头,“黑桃K所谓的背叛是隐喻另外一件事——我们被困了好几天之后,脱水高烧受伤,几乎已经到极限了,黑桃K他们家的伙计才终于追踪到了山谷里。那个时候我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感到有人在头顶上叫‘抓住绳子’,我下意识伸出手,但黑桃K动作更快,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抢先抓住那根救援绳,我就看着他被拽了上去。”
“他们把你抛下了?!”
“这倒没有。”江停顿了顿,说:“但确实是又过了好半天,连太阳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现在说来早已轻描淡写,但对一个严重脱水又濒临死亡的小男孩来说,那迎来希望的喜悦和转瞬落空的绝望,以及独自等待几个小时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无法想象的。
严峫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伙人当时……”
“不太想救我。”江停轻轻地说,“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河水,平原,以及更远处的山川之巅。江停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仿佛看到一个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样苍冷清寂的月光,越过乡镇医院简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床前,怀里抱着一小捧野果。
两个小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站着的小男孩才突兀地问:
“我推了你,你还记不记得?”
“……”小江停点点头。
“你恨我吗?”
江停思索片刻,摇摇头。
“为什么?”
高烧让小江停说起话来微弱嘶哑,细声细气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们先救你,也是应该的吧。”
“……”
“我又没有家人。”
小男孩终于动了。他把怀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头,然后踮起脚,俯在小江停耳边,声音一字字地轻柔又坚定:
“我是你的家人。”
“从今以后,你与我平分财富、地位和权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风从天穹深处席卷大地,穿过山川河流,平原铁轨,以及城市浩瀚飘渺的灯火,吹着尖锐的哨子,旋转飞舞直奔地平线尽头。
江停微微打了个哆嗦,随即被严峫搂进怀里,掌心用力按着他脑后潮湿的黑发。
“所以后来你是跟黑桃K一起长大的?”
虽然是疑问句,但严峫语气却是和缓的陈述,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准备。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觉到江停在怀里摇了摇头:“不。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早几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时,在一个已经废弃的村庄制毒基地遭遇过黑桃K,还被他拿枪指着头?”
严峫当然记得,那是他们从江阳县回到建宁当晚,江停被他强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时候说的——只是真实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绑架事件过去整整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后的黑桃K……”
“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秘密调查行动暴露后,他灭口了那几个线人,却同意放我走,甚至许诺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工厂门外暴雨滂沱,黑暗深处闪烁着无数淡蓝幽灵,看不到尽头的微光充斥视野,仿佛鬼火在十八层地狱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远处大雨中传来模糊的撞击,砰地一声,一声,又一声——那是枪响。
江停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但他迫使自己镇定,略微抬起头,尽管这个动作有可能牵动太阳穴上冰冷的枪口: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了我么?”
“不。”他听见黑桃K笑了起来:“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财富、地位、权柄,尘世间所有光怪陆离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间的泉水,野果,以及后来那根救命的绳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有更新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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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5
“……江停, ”严峫有点犹豫, 但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那二十年来没见, 也许只是你没见过他,他却一直在注视着你。”
江停一抬头:“什么?”
“我们在步薇她父母的旧家里发现了一张光碟,里面是一些有关于你的片段……”时间紧促, 严峫只能把光碟内容简单描述了下,又道:“执法记录仪这种东西国内大概在七八年前才开始陆续投入使用,从视频中的对话看来, 恭州警方用得还不太熟练, 可能是刚刚接触这种设备。而非事件档案性的执法记录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个月到一年之间, 超过这个时限备份就会被销毁。”
也许是因为落水后情绪动荡,加之长久回忆往事, 导致思绪混乱,江停一贯清晰敏捷的思维有些凝滞, 半晌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那张光碟很早就被录下来了?”
“对,我不知道这段录像备份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但它落到黑桃K手里的时间一定比你二十年后再次遇到他的时间晚。”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听夜虫声声长短,从远处的草丛间传来。
二十年的漫长时光,那个小男孩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手段残忍又隐藏至深,令胡伟胜这种小毒贩闻风丧胆的大毒枭的?
他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暗中注视着江停一步步成为缉毒警的呢?
“其实我早有点感觉。”江停出神盯着严峫颈侧湿透的衣领, 突兀地说。
“怎么?”
“因为那次绑架,我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出院那天黑桃K在门外等我,说如果我发誓永远不背叛他,就带我离开这个小地方。”江停笑了笑:“从记事起我在福利院的生活就不能称得上是吃饱穿暖……所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高兴疯了。”
严峫突然想到刚才在嘉园福利院门口,江停拉住自己时,确实说了句“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
那应该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抚,而是他幼年亲身经历的吧。
“没过多久我就被人领养到了大城市——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踏上恭州的土地,被送进了一座公立小学。但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所谓的领养不过是一种说法,我还是独自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连续两年生活费都是以现金的形式按季度出现在家门口。上初中后那栋筒子楼拆了,我就一直住校,直到高中毕业。”
“年纪小的时候不感觉哪里不对,等上了公大,才隐约琢磨出这里面的蹊跷非常多。等公大毕业分配到分局、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其实不存在,筒子楼的户主已经多年失联了,只要当年公大政审再严格点,就会发现我其实基本是个黑户。”
当年政审确实不如现在这么严格,加之有些省份人招不满,招生政策的弹性比现在大很多。
但——就算再宽松,黑户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安然过审的可能性也非常非常小,背后应该是有人帮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