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时刻(20)
“放屁!哪能这么寸?”迟之阳本就没完全压住火,听到这话气血又上头,“什么设备原因,肯定有人搞鬼了!”
调音师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疼,只好挠头,“没办法啊,顺序已经定了,我又做不了主。”
他递过来一张纸,“你看,确实是把所有没吉他的都往前调了。但全场拢共就俩,另一组是爵士乐队,排你们后头。别说了,你们快确定一下调音效果吧,马上开始了,评委都在二楼坐下了。”
别说评委,就连架子鼓都被布好了,南乙知道这事儿已成定局,不打算辩驳。
隔着一堵墙,他听到观众入场的动静,骂什么的都有,表演还没开始就在齐声喊话。
不过不是“安可”,是“退票”。
这里根本不像livehouse,完全就是个炸·药池,现在随便投点什么到台上,都是一点就炸,都得当炮灰。
站在后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
“……海选结束后,将有20支乐队入围,进入Crazy Band的正式比赛中。”
“除了台下1600位听众,我们还有两位专业评审,他们的一票等同于200票,总计2000票。和听众们的玫红色手环一样,评委投票时,天花板的灯柱将会亮起玫红色灯光,直通舞台……”
冗长的串词结束后,终于轮到了开场乐队的介绍。
听着主持人的声音,南乙有些灵魂出窍。
“接下来欢迎我们第一组乐队,也是开场乐队——”
“退票!退票!退票……”
按照彩排时走过的路,三人上了舞台,场地不大,灯光还没开,这里黑压压一片,和台下观众区只隔着一排围栏。
戴上耳返前,下面的每一句抱怨、辱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南乙很少戴隐形眼镜,今天戴了,不太舒服,很干涩,他转了转眼睛,尝试克服。
坦白讲,他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演出竟然会是这样的。
但也无所谓了。
台下一张张暴躁的脸汇成一片海洋,烦躁的热浪几乎要冲到他们脸上。
“这什么乐队啊,听都没听过。”
“不认识,新的小乐队呗。退票退票!”
“别想推小乐队糊弄我们,退票!”
“杏仁核什么时候上?”
“能不能别他妈把手机举那么高!看演出还是看你手啊!”
“开场的是谁?”
是你爹!
迟之阳燥得慌,耳返里的click跟电子木鱼一样哒哒哒敲着,越敲越烦。
站定后,他听到了导播的声音。
“开始,三、二、一——”
黑暗中,南乙回头,习惯性冲他歪了歪头,这是他们每次排练时都会有的动作。
迟之阳深深吸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右侧,严霁正好也看了过来,脸上依旧是那种好脾气的笑容。
他忽然就冷静下来。
练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傻逼们放弃吧。
活动了一下脖子,迟之阳抬起手,扬起鼓棒。
“咚——”
随着鼓槌砸下,灯光和舞台屏幕同时亮起。
一瞬间,黑色空间、黑屏幕、压着鼓点节奏闪动的红色灯光,屏幕上如血一般溅开的猩红字体,通通挤入整个昏暗空间,视觉效果极具压迫性。
三顶红色追光落在他们身上,身后,大屏幕上播放着严霁制作好的背景视频——一颗血红色心脏随鼓点沉重地跳动,是尚未苏醒的野兽之心。
严霁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衬衫、黑西装裤,戴银丝眼镜,袖口挽到小臂,领口的扣子也没扣,露出锁骨。他背了架黑红配色罗兰战斧键盘,弹奏时会微微皱眉,少了私底下的平易近人,骨子里的逆反和倨傲随节奏释放,格格不入的精英气质和摇滚气场相冲撞,反差感极强。
迟之阳穿着浅灰色牛仔外套,脖子上戴了金色铆钉chocker,右手戴了红色荧光护腕。一打起鼓,他的状态就变得很疯,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节奏中,低着头,一头银白发随着节奏晃动,身后的小辫子被他甩到胸前,像一根细长的银弦,在台上闪着光。
刚开场就打得很凶,宽大的外套衣领渐渐往右边滑去,露出里面的黑背心和半边肩膀。
南乙站在舞台左前方,挨着地返音箱。
他穿得最普通:黑色短袖、深色牛仔裤,踩了双皮质短靴,头发半扎,全身上下少有的亮色就是腰间的银色皮带扣,以及耳朵上扎堆的金属耳钉,星星点点的冷色在黑暗中闪烁,被红灯镀上一层迷幻的光晕。
晃动的追灯,一寸一寸勾出他身形的轮廓,肩颈、细腰、长腿,握住琴颈的修长手指,手腕突出的骨峰。
在这个红色禁区,每一处细节、每个感官体验,都被摇滚乐无限放大。
“贝斯手长这么帅是认真的吗?好高好苏。”
“长得像个根音战士……一看就不会弹琴。”
“鼓手的白毛和小辫子都好酷啊。”
“不是,这组是卡颜队吧,谁家好键盘手穿正装上台啊。”
“嘁,最看不上靠脸混滚圈的……”
渐渐地,台下的声音从最初的愤怒,转向对他们的议论,但打动还为时尚早,台下依旧是一副死寂的黑海,没有一丝光。
没有一个人亮起手环。
就在这一刻,低沉的贝斯生猛闯入,南乙低头,迁就过低的话筒,用最冷淡的语气沉声说出歌名。
“《狮心》。”
台下瞬间哗然。
“不是吧,无序角落的那首?”
“听着不像啊,编曲完全不一样!”
“改成后朋了??”
“疯了吧?比赛cover无落的歌不就等于自杀吗?还没吉他,无序角落没了吉他还能听???”
“秦一隅听了都要发笑。”
没等这些质疑落地,强劲的贝斯riff就压住一切。
全场静了三秒。
在线阵列音箱的扩音下,贝斯的低音极为明显。沉而重的低音嗡鸣推着音浪,震荡开来,联合压迫感极强的鼓、冰冷迷离的合成器,组成连击的重拳,狂暴地砸向台下,狠狠撞击每一颗心脏。
前奏结束,合成器占据主位,贝斯暂止,南乙手扶话筒架,将麦克风拉高到自己唇边,动作迅速又漫不经心。
紧接着,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将看向台下的人群,也开了口。
屏幕里的心脏炸开,溅了满屏猩红的歌词,是南乙的手写体。
[诞生于钢筋水泥的丛林 这里用心锻造流水线商品]
[不同的心 相同模具 切割出雷同造型]
右侧的严霁稍稍前倾身体,低声伴唱。
[丢掉剩余 创造悲剧 全天不间断公映。]
坐在二楼的评委赵楠眯了眯眼,盯住台上的年轻人,又一次低头确认了乐队信息。
他的确才18岁。
作为一个打造出许多支成熟乐队的制作人,他不是没见过好苗子,但像这么好的就太少了。
完全是惊喜。
如果说,秦一隅那样带有金属感的音色和极富戏剧性的表演风格像火,够疯,够玩世不恭,轻轻一点就挑起冷漠听众心底的能量,烧个彻底。
那南乙就是冰。
无论先前听众抱着多么极端的情绪,不论是躁动、烦闷、蔑视或愤懑,在他出现之后,都会被征服,回归欣赏live表演最本质最原始的状态——震撼地仰望。
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紧逼 挤压 切分 打样]
[跳动着送入制造零件的工厂]
南乙的音色底色很冷,下巴微抬,面无表情。
台下的听众仰着脸望向他。看他从小臂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看他唱歌时会露出的对称又尖锐的犬齿,看他映着绚烂灯光却依旧很空的瞳孔。
这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在乎,好像对什么都一样,无论是开场、是台下代表成败的手环,还是比赛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