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柏(44)
朋友面色五彩斑斓:“有对象了吧?”
孟方舟说:“谁知道啊?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能看上他。”
朋友讪笑两声:“他小时候和老高女儿欢欢倒是玩得还不错,家家酒就要她当新娘子。”
他有点尴尬:“是吗?”
孟方舟对于幼崽孟兰驰的印象不很深刻,当时忙工作,疏于对家人的关心照顾,现在想想,似乎只能回忆起一个白玉团团似的漂亮小男孩儿,标致的丹凤眼淡淡地看着自己,右手攥着妈妈的衣角,好像对自己实在陌生。
又聊了一会儿,孟方舟心里更疑窦丛生:“你今天来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
朋友看着被蒙在鼓里的孟方舟,叹口气,坐下,呷口茶,吐出茶梗,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艰难地开口:“外头有些闲言碎语,在说......”
孟方舟觉得自己可能没听清那几个字,或者是听错了,但是很快,他的耳朵里重重地嗡的一声,像被按下隔离键,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孟方舟早早告了假回家。坐在棋盘边,小雪窜上窜下地讨他欢心。猫总是猫,猫不是自己的儿子,这一刻他才彻彻底底明白这个道理。等着兰驰回家的个把钟头里,他有点坐立难安,问保姆:“怎么那么冷,空调温度打高一点。”
“先生,是二十七度恒温。”
孟方舟这才知道,这冷是黏着在自己的肌骨上的,嘶嘶的,简直要在自己苍老的皮肤上凝结出水珠。
楠木棋盘上棋子落索,黑的,白的,就跟男的、女的一样,对立而分明。
一颗黑棋怎么会追逐一颗黑棋?
这不符合下棋的规则。
棋盘下压着一张照片,像素不高,像是偷拍的。两个年轻男人牵着手,一前一后,在灯下快步走过,同时抬眼对望着,那种脉脉的情意和追逐的眼神不可能让人错认为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爱。一个是他儿子。另一个也让孟方舟不陌生,他个人色彩鲜明的高大俊美让人根本不可能忘记。
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蒋旭的儿子。
他没法继续坐着等下去。他站起身,走到玄关处穿鞋,想到院子里去等他。突然,他看到一辆陌生的车停在离家门口不远的路口处。被某种潜意识驱使着,孟方舟抬眼望去,看到副驾驶座上兰驰熟悉冷峻的侧脸,突然又向驾驶座凑过去,停顿消失了十几秒,才重新回到孟方舟的视线里。
走到那辆车旁,敲窗户,让孟兰驰滚下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已经在他脑海里预演了不下十遍,但是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回了自己孤寂的花园。
孟兰驰拎着东西进门,笑得灿烂,放下东西,去捞果盘里切好的水果,边吃边说:“爸,下棋呢?我陪你?”
放在往常,孟方舟都会拒绝他这个“臭棋篓子”,但是今天竟然没拒绝。
“你坐。”
孟兰驰莫名胆战心惊,但还是坐下,跟小时候一样,惯执白子,无声地下起棋来。
孟兰驰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他想找个借口先溜了再说。突然,小雪跳上他的膝盖,又猛地搅乱了这副棋,几颗棋子哗啦啦溅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不啻于撕心裂肺的警笛声。
“兰驰,分了,别让爸爸多说。”
孟方舟手里依然捏着一颗黑棋,面无表情地看着早就毁局的棋盘。
他像座巨塔一样矗立在面前,无法深入,更无法逾越。
“爸。”好半天,孟兰驰才说出第一句话,喉咙因为干涩发哑,每个音节似乎都扯痛发声的器官,“不行,分不了手......打死我都不分手。”
第四十章
张立正和妻子逗弄小孙子时接到了孟方舟家中保姆打来的电话,他以为不过就是平常外出采买需要用车,接起来就说:“喂,我大概二十分钟后过来行吗?”
“张秘书!孟先生和兰驰正在吵架!吵得很凶,你快过来!”
张立作为合格称职的秘书,家住紫金台周边的普通小区,好处就是五分钟之内可随叫随到。在孟方舟手下当差办事那么多年,兰驰和父亲小吵小闹也有,但今天似乎没往日那么轻松。
他把车开得飞快,掐着表,在三分五十秒内就把车停进了孟家的地库,跑上楼,直奔书房。还未走近,就听到孟先生微弱而愠怒的声音:“孟兰驰,你就不能少让我操点心吗?”
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驰半跪在那张简易卧榻边,挺拔的肩背微弓,手紧握着父亲的手,地板上有一瓶散落的降压药,应该是刚吃过。
张叔是看着孟兰驰长大的,不敢自居是长辈,但心里又确实把他当可爱可怜的小辈看。在外头兰驰怎样风光,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兰驰怎样闷闷不乐,他也知道。兰驰面冷心热,是个孝顺孩子,偶有拌嘴撒泼,但孟方舟这个父亲的地位在他心里是不可撼动的。
孟方舟脾气倔,孟兰驰有时不得不让步。然而,今天,张立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听到兰驰说:“爸,就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不行。我其他事情都能听你的,但是,我和蒋正柏分不开。”
“怎么分不开?”孟方舟说着话,额角青筋暴起,“一没结婚证,二没小孩儿,分开就是嘴巴一张一合的事情!”
“可是我和他有感情!”孟兰驰横插进来,“我和他,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以为我是在过家家找消遣?那些恋爱男女怎么样,我和蒋正柏就怎么样,国家法律不允许,我们没法结婚,但凡能结,我已经和他扯证了!”
“滚......滚蛋吧你!”孟方舟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像犯心脏病似的吓人,孟兰驰就又闭嘴了。
“孟兰驰,你让我怎么有脸!”孟方舟沉声道。
“爸,反正在你心里,我是不要脸了,如果有人背后议论让你跌了面子......”孟兰驰想了想,“我也没办法。嘴长别人脸上,我没法一张张缝起来。”
孟方舟觉得自己快撅过去了,缓着气:“你怎么突然就喜欢男的了?男的就该喜欢女的!你不喜欢姑娘,你这不是有毛病吗?”
“爸,你也不是什么老古董,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你只是不想承认你儿子是同性恋罢了。”孟兰驰语速很快,“我就是不喜欢姑娘,我对异性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你要说我有毛病,我没有,我身心发育都很健康,我和蒋正柏和谐得不得了!”
孟方舟:“......你在说点什么污糟东西???”
孟方舟转眼看到门外的张立,大喊:“进来!把我那根乌沉木的戒尺拿进来,我打死他!”
张立诶哟诶哟几声,为难地站在门边,进退维谷。
孟兰驰倒是笑笑,白皙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惶,兀自云淡风轻,看起来是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张立听了半天,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是这是家事,他掺和个什么劲儿,老子打儿子,他也不能是那个递手的啊!
“兰驰多大的人了!”张立憋出句,“怎么打!”
孟方舟叫道:“我打死他!”
孟兰驰淡色嘴唇动了动,不合时宜地平静,“那就打死我吧。”他又露齿一笑,好不风流,“我做鬼,也是个同性恋。”
孟方舟气结,只觉得自己好像个不停被充气的气球,脸上的血管一寸寸鼓胀,痛胀难熬,“额啊”一声,意识全无,猛地倒回了卧榻上。
急救病房外。
张立看着惊魂未定的孟兰驰,问:“你还要不要你这个爸爸?”
孟兰驰疲惫地阖上眼睛:“怎么不要?是他不要我。”
“父母对子女的愿望,不过就是成家立业,过一份平静美满的小日子。你跟,你跟蒋家的小子在一块儿,算什么呢?”
“男女在一块儿算什么,我们就算什么。”孟兰驰低声,“算夫妻吧。”
张立听得发怵,嘴唇微微发抖,“兰驰,你是疯了。”
孟兰驰在救护车上的那十分钟里汗如浆出,衬衫后背全湿透了,罕见地狼狈不堪。他听到这句评价,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