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柏(23)
孟兰驰想了想,他浸淫名利场,也知道世间情爱那回事,但还是认真回答:“我觉得挺好的。”
孟兰驰眼睫柔和地颤动着,在光下有种绒绒的触感,整个人褪去冷锐坚硬的刺,纯洁,透明,有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柔软。
这样的孟兰驰。
蒋正柏“嗯”一声,像哄乖小孩儿,告诉他,世界上真的有糖果做成的房屋,一切苦难都是泛着苦味儿的巧克力,爱情是那颗最最甜蜜的流心太妃,“是挺好的。”
蒋正柏又说:“孟兰驰,重新考虑一下,别找年纪比你小的。”
孟兰驰睁大眼睛:“为什么?”
蒋正柏仰头喝了口水,又把瓶盖拧得不能再紧,用力至手背青筋突起,“两个小孩儿谈恋爱有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有什么意思?孟兰驰不知道。他不知道两个小孩儿幼稚笨拙地谈恋爱是什么滋味,甚至都没尝试过恋爱是什么感觉。
多少狂蜂浪蝶扑上来,孟兰驰都无动于衷。他名声新起的时候,是最惶恐也最孤独的时候,而二十出头的孟兰驰还沉浸在这段虎头蛇尾的暗恋中。他觉得自己很聪明,人与人的互动往往龃龉丛生,但他对蒋正柏的爱恋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不需要和蒋正柏互动,也不用担心蒋正柏嘲笑、背叛或者抛弃他,蒋正柏在人生大道上走得比同龄人都要果决勇敢,孟兰驰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循着蒋正柏的方向,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孟兰驰说:“如果跟自己喜欢的人谈,也许真的会变得很幼稚。”
蒋正柏直视前方,深褶长睫的一双眼里只有前方被框住的变幻风景,“你说得对。”
孟兰驰手搭在窗边,风拂动着柔软的发丝。蒋正柏发动车子,清江的香樟参天,初夏时分,巨大的树冠和茂盛的枝叶缠绕成一个悬于半空的阴凉国度,车在树荫里行驶,好像潜水艇在海里穿梭,四周空气里都有泡泡。
本打算原路返回,又碰上早高峰,蒋正柏调转方向,换了一条路,沿着公园转。
孟兰驰心里一动,果然,今天凌晨出现在自己睡梦中的水族馆如此真实而平常地出现在眼前,他把头靠近车窗,蓝白建筑体虽不可避免地带着时间流逝的陈旧,但毕竟是巍峨而梦幻的,担得起当年东部最大水族馆的名号。
蒋正柏见孟兰驰有点入神,问:“要去看看?”
孟兰驰没说话,摇摇头,额头抵着车玻璃,忍不住:“蒋正柏,我今天早上做梦了。”
蒋正柏意识到孟兰驰很难得地想要主动分享,引导他:“梦见什么了?”
孟兰驰回忆那个七零八落的梦境,挑挑拣拣,选出一些可以叙述的片段,“梦见水族馆的玻璃碎了,一下子就被水淹没了。”
蒋正柏正要问孟兰驰是否有溺水经历的时候,孟兰驰紧接着发问:“蒋正柏,我只想问一句,当年,你们要出国这件事,你知不知情?”
孟兰驰脸上表情平淡,似乎不在乎这个答案。靠着窗的那只手却攥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带来惩罚性的疼痛。
红灯。
蒋正柏停下车,看向那座已经不再辉煌的地标建筑,顺便也看向副驾驶的孟兰驰,手摩挲着方向盘的皮革纹路,表情如常,“算知道。”
孟兰驰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没有情绪地“哦”了一声,也没有力气问一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哪怕让我有个准备?我不值得一次郑重的告别吗?
所有人都一副好像已经习惯不告而别、奔赴未来、接受新人的样子,好像人生的轨迹就是这样的,命运河床上的卵石永远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妈妈是这样。
蒋正柏是这样。
可是孟兰驰不是这样的。
孟兰驰接受不了。
孟兰驰捂着胃,好像胃病发作似的微微蜷着身子,尝试着把手搭在车门上,“你让我下车吧。”
蒋正柏置若罔闻,唰的一声,四扇车门锁上,又沉默地开了半公里,朝着紫金台的方向驶去,“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没有必要问原因,伤害孟兰驰的是既定的结局。孟兰驰也不想问了,“有什么好问的,问那天天气好不好?”
没想到,蒋正柏真的一板一眼答了:“一直是晴天。”
孟兰驰笑了,嘲讽地说:“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那几点落的地?”
蒋正柏声音低淡:“凌晨五点。”
孟兰驰眨动眼睛,丹凤眼里流露着尖锐的情绪,狰狞地想要刺痛他,“你开始新生活了,心里是不是想,美国比想象中还要好。”
蒋正柏看着天边那片飘过来的巨大的云,像雪白的鲸,翻涌在被撕裂的云层间,语气平淡,如话家常,“我在想,去不了水族馆了。”
蒋正柏表情并不作伪。抱着熟睡的小榆,走下舷梯的时候,蒋正柏心里就这么一个怪异而不合时宜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在清江的候机厅里,小榆用细软可爱的手指天真地抓住他的袖子,问,鱼呢?哥哥呢?没办法,蒋正柏只好陪着他,在机场里寻找水族馆。
孟兰驰睁大了眼睛,心头滋味翻涌,眼眶微微发热,但流不出眼泪,“......你还记得。我以为,我以为只有我......”
蒋正柏看着孟兰驰这双冷丽的凤眼,委屈时容易哭泣,在意时假装洒脱,多情又别扭,没来由让人心软,叹口气,伸出手指揉了揉孟兰驰泛红的眼窝。
孟兰驰别扭地躲了一下他的手,反应过来后,又出奇乖巧地让他抚摸着,甚至用鼻梁蹭了蹭他的手指。
蒋正柏愣了一下,没说什么,用微凉而粗糙的指腹抹去他睫毛上的湿意,这一刻,是十八岁的蒋正柏在安慰十八岁的孟兰驰,沉默,小心,局促,没有好听的话,没有温柔的动作。
孟兰驰下一次见到蒋正柏是三天后。
他和王新朋打了一下午的网球,快到饭点的时候,方紫霞说,家里煮了去火的甜汤,要不要来喝。
方紫霞的口吻是小心翼翼的。
孟兰驰握着球拍站着,头发微微汗湿,气喘吁吁,最后说了一声“好”。
周子淇走过来。他年轻,英俊,朝气蓬勃,更要命的是,还有点像蒋正柏。他把干净的运动毛巾递给他,声音温柔:“你球打得好猛啊。”
孟兰驰笑笑:“还好吧。”然后开始收拾球拍。
“你要走?”周子淇不舍地看向他。
“回家吃饭。”
周子淇苦恼于孟兰驰对他的不冷不热,又迷恋孟兰驰身上的冷淡矜持,怒时是花间焰火,笑时是刀尖流蜜,实在是闹得他心烦意乱。
他好不容易才迂回地通过几个朋友把孟兰驰约出来一次,不想轻易放他走,“我们接下来还有活动,跟我们一块儿吧,兰驰。”
兰驰手里动作顿了顿,看向周子淇,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似乎在给他们制造说话的机会。如果是别人,兰驰会置之不顾,但周子淇是陈录鸣的人,而且,他年轻又真挚,值得孟兰驰说点真心话:“周子淇,谢谢你。打打球,聊聊天,做做朋友是可以的。再多,抱歉,我什么都给不了。”
周子淇没想到窗户纸捅破得那么快,尴尬地笑了笑,又真心道:“那就从朋友谈起好了,我们还有大把机会了解对方。”
兰驰轻笑一声,背起包,“我有喜欢的人。”
周子淇追问:“你们在一起了?”
兰驰没说话。
“既然没在一起,为什么就觉得,你之后不会被我打动呢?”
兰驰避无可避,看周子淇,就像看另一个自己,心里藏着那么多万一和如果,但是周子淇比他幸运,周子淇只有一点点喜欢他,可是他就很惨了,忘不了,逃不掉,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
兰驰坦白:“我十七岁就喜欢那个人,十三年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之后也笃定自己不娶妻,不生子,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我这么喜欢他,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能胜过他在我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