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正义(17)
邱三桥叹了口气,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一时拿不准一会儿司机要是问起他“儿子”的事,他该怎么回答。毕竟他“儿子”现在就坐在他身边,万一穿帮,他好不容易在寻逸面前竖起的威严顷刻间就会荡然无存,说不定那孩子还会在心里笑话他。
司机师傅见后座的乘客不吭声,回过头看了看,当他看清后座上的人是自己中午拉过的大学老师以后,热情地打听了句:“呦呵,巧了,又瞧见您了。老师好,老师好,您把孩子带回来了?”
“是、是啊。”邱三桥硬着头皮,心虚地回答。
司机又扯开了话匣子,追问道:“见着女孩儿的家长了吗?”
“见到了。”邱三桥如坐针毡。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着寻逸,不痛不痒地“教育”了句:“小伙子,长大以后可得好好孝敬你爸,你看他为你操了多少心。”说完他又扭头看向邱三桥,继续道:“哎,老师,我闺女跟您儿子一样,也没少让我操心,现在上高中了还好一点儿。”
“是啊,大了就好了。”邱三桥闷闷地应道,他心想这师傅也太能侃了吧,他来燕京这么久了,还从来没见过的这么能侃的。
第30章
寻逸听了以后莫名其妙地看了邱三桥一眼,显然搞不懂两个男人在说些什么。
邱三桥觉出气氛不对,立刻转移话题:“师傅,这么晚了,您还在外边跑?”
“我这不是正准备收工回家吗,我家住在城南头儿,正好顺路把您爷俩儿捎回法大。”司机说着,调了调播放器,调出一出程派的《二进宫》(京剧)。他似乎特别喜欢里面杨士郎的唱腔,每当杨士郎开唱的时候,他都会跟着哼哼几句。
杨士郎一曲唱罢,司机似乎从明代又穿越回了现代,他抖了抖精神,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小伙子,你想没想好以后要干什么,跟你爸爸一样也学法律?”
“师傅——”邱三桥刚想扯点儿别的,就被自己的学生打断了。
寻逸冷淡地回了句:“他不是我爸。”
司机和邱三桥都愣了愣,前者很快反应过来,啧啧道:“小伙子,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爸那是为了你好,你干嘛要跟他对着干,还不认你他了。”
寻逸面无表情地看了邱三桥一眼,然后把头转向一侧的车窗,再也没说一句话。
邱三桥被司机逼着时不时交流几句子女的教育问题,他没养过孩子,更不知道养孩子是什么感觉,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对方。
期间寻逸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车窗外的夜景,就像没听见二人的对话一样。
快到法大的时候,邱三桥兜里的手机突然振了振,他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名字,犹豫来一下,还是接了电话:“戴老……我现在在外面,马上就到了……没什么大事……我叫裴召过来帮了一下忙……好。”
邱三桥把手机收回去的时候,才想起刚才在1503号房间里的时候捡了寻逸的手机揣在兜里,却忘了还给对方。他边把手机还给自己的学生边说:“小寻,你看,你这事把全院老师都惊动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院长都得跟着辞职。”
邱老师的话有夸张的成分。
寻逸没吭声,默不作声接过手机,开了机,收件箱里立刻来了两条未读信息,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一条写着【寻寻,我真的错了,我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已经检讨很久了,你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吗?】
另一条【寻寻,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们能不能回到以前?】
寻逸冷冷地打量着短信中的文字,隔了一会儿才敲了几个字【在我心里你跟杀人犯没有任何区别。】,发出去。
对方立刻回【寻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没隔多久,又发来一条【寻寻,我真的很后悔,很愧疚。你如果还不解恨,就再打我几拳。】
寻逸看了后只想冷笑,如果后悔和愧疚能让已经死了的人活过来,能让坏事变成好事,那么还要法律来做什么。
【寻寻,我明天来找你,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
寻逸见别人称呼他“寻寻”就心烦,但刚才收到的那些信息偏偏要跟他对着干,一直“寻寻”来“寻寻”去的,把他弄得暴躁得不行。
寻逸眯了眯眼睛,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干脆关了手机。
邱三桥他们的出租车很快开到了校门口,司机师傅的“临别赠言”让他在自己学生面前又尴尬了好一会儿。
走在校园的大道上,邱三桥侧头看向寻逸:“小寻,你现在怎么样了?我送你回宿舍。”
寻逸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绝了:“我没事了,一个人可以回去。”
邱三桥把寻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觉得这孩子已经恢复过来了,也没再勉强,只是交代了句:“到宿舍给我发条信息。”
见学生点了点头,邱三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转身朝着家属区的方向走去。可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校园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邱三桥刚好走到树荫下,他回过头来,一下子就对上了寻逸的目光。视线相触的那一刻,月亮恰好从云二人层中探出来,洒下几缕清辉。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此时此刻寻逸那孩子整个人都沐浴在月光中,白色的衬衫把男生的肤色衬得更为光洁柔和,对方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纤尘不染。
没来由地,邱三桥突然感到一丝罪恶,感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的丑陋,只能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树荫里,仿佛一旦走出来就要被灼伤似的。
站在月光下的寻逸张了张口,轻声说:“邱老师,谢谢你。”
邱三桥僵在原地,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那孩子刚才在说什么,是在说谢谢吗?可他怎么担得起这句“谢谢”。十五年前他把寻辉扔进了海里,十五年后又救了他儿子一命,这能算得上是赎罪吗,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邱三桥目送着那个披着月光的白衣青年一点儿一点儿走远,最后现实在黑暗之中,而他则向着树荫的更深处走去。
第31章
一路上,邱三桥走得很慢,却也是异常的艰难。刚坐上电梯的时候,寻逸就发来一条消息【我到宿舍了。】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短信里的文字看,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停在12层。
邱三桥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转,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一只纯黑的折耳猫立在玄关的鞋柜旁。那小家伙抬起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刚进来的人。
“你好,贝卡利亚。”邱三桥边换上拖鞋边向它打了个招呼,然后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都已经十二点了,知道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因为最近他的精神衰弱症又严重了不少,一旦过了十二点再躺下,就根本别想睡着了,吃再多的安眠片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儿,邱三桥索性在沙发边柜上捡了几张谱子,向钢琴室走去。
按整套房子的格局来讲,这个所谓的钢琴室原本是留给孩子用的,但随着年龄的增加,邱三桥愈发笃定自己的户口本上是不可能再多出一个女人来的,至于孩子什么的,这辈子就算了。于是他干脆把儿童房改造成了钢琴室,推了一架92键的贝森朵夫三角钢琴进去——十几年前他去耶鲁大学读博士的时候,音乐学院里那架贝森朵夫钢琴的音色让他无比迷恋。
以往心情烦躁的时候邱三桥都会强迫自己坐在书房里阅读法学相关书籍,可这些年来那些大部头的书都快被他给翻烂了,他只好借音乐排解愁绪。邱三桥来到钢琴前,正准备抬起小顶盖的时候,尾随主人进屋的孟德斯鸠一躬身蹿到了大顶盖上,低低地叫了一声。
“孟德斯鸠,下来吧,你难道不想听听李斯特的《鬼火》吗?”邱三桥温柔地摸了摸折耳猫的小脑袋。
孟德斯鸠又叫了一声,舒服地延展了一下身子,向下一跳,爪子刚好落在C、E、G三个键上,一瞬间C大三和弦音震彻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