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心(43)
从松柏林中出来的那一刹那,周围的一切属于人间的噪声又回来了。
喧嚣的发动机声。
人们在路上走过的声音。
还有大城市永不停息的脉动声。
太阳已经穿过了天空中的最高点,开始向西方沉落,在阴云后,竟让人觉察出几分寒冷来。
梁逢的感觉是对的,回去的路上起了风,到楠楠学校的时候,狂风大作,比起早晨冷了不止十度。
在校外等了一会儿便放学,楠楠捂着耳朵躲到他怀里,脸蛋冻得红红的,对他说:“爸爸,好冷。”
“早点回家,明天可能要穿羽绒服了。”
今天他没麻烦周从丹,自己带楠楠坐了公交车回家。
路有点绕,公交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天就黑了,然后雨停了,成了雪。
雪从无尽的高处飘下来,落在了公交车窗上。
在南方长大的梁楠贴着窗户惊喜地说:“爸爸,你看,是雪!是雪哎!”
真的是雪。
“爸爸,可以堆雪人了吗?”楠楠兴奋地问。
“还不行,要有积雪才可以。现在温度太高了,雪没有落到地面就已经融化了。”
“哦……”楠楠还是很高兴,贴着窗户数雪花。
孩子的喜悦感染了他。
梁逢摸着冰凉的窗户,指尖所在处窗外的那朵雪花缓缓地融化,然后了无痕迹。
就像是所有的过去。
不堪的、重负的、狼狈的,还有伤痛的……
都已经和那个人一起,留在了曾经的时间中。
只有自己,被湍急的时间驱赶着向未知而去。
梁逢用手捂垫在玻璃上,免得冷气冻坏了楠楠的脸蛋,他问楠楠:“宝宝晚上想吃什么?”
*
楠楠晚上喊着要吃炸酱面。
梁逢就干脆带她在外面吃了一顿,楠楠埋头苦吃,跟好几天没吃饱饭似的,一大碗炸酱面被她吃得干干净净,末了还舔碗。
梁逢被她逗笑了:“我平时在家里饿着你了吗?出来吃这么卖力。”
楠楠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
“偶尔出来吃一顿调剂调剂口味也挺好的。我也乐得轻松。”梁逢安慰她,“如果你喜欢吃,爸爸晚上多买些肉,回家做好肉酱存起来。以后你可以常常吃,好不好?”
两个人又在公园附近买了些小玩具,一路踩着雪回家。
等回到家,再一看,楼下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爸爸,可以堆雪人了吧!”
“还不行。”
梁楠写完了作业,洗漱完毕,上床睡觉,直到快睡着前还在问:“爸爸,积雪够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堆雪人啊……”
“明天吧,也许就可以了。”梁逢像往常一样亲吻她的额头,再去看楠楠,已经睡着了。
实在让人羡慕。
*
拍卖行那套明万历程荣刻本的《穆天子传六卷》送过来了,放在一个恒温恒湿的大箱子里,精心保护。如今这个箱子正放在大门口,梁逢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它们送到书房里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滴——”的一声,门开了。
外面的冷气卷起了一阵风,裴文杰提着背包,站在门口,肩膀上还有雪的痕迹。
梁逢看他,愣了一下。
裴文杰脸色显得憔悴而阴郁,脸颊有些凹陷,出门不过两天,竟然感觉瘦了一些。
“您——”梁逢刚开口要说话,裴文杰已经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往主卧去了。
这时候梁逢才发现谭锐跟在他身后进来。
“谭助理,这是怎么了?”
谭锐有点焦虑:“梁老师,家里有现成的饭菜吗?软烂一些好消化的。”
昨天的菜分给了有需要的人。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外面,连菜都没有买。
梁逢摇了摇头。
谭锐更急了:“哎呀!那、那怎么办?哎——要不行我现在去、去大然春秋,对,他们家就在附近,素食。”
“素食才最油腻,你不知道吗?”裴文杰头也不回地说。
“那你总要吃饭吧!”谭锐说,“你已经超过48小时没有进食。你身体扛得住吗?”
“人光喝水也可以活一个月以上。我身体没问题。”
“裴文杰你能不能听人话——!正常人会拒绝进食超过两天吗?!”谭锐气急败坏,“要不是为了你吃饭的问题,我们能提前从逐鹿回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在偌大的屋子里竟然产生了一阵回音。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梁逢问。
谭锐脸色还是很难看:“我之前和梁老师讲过,你应该还得记得。他有心因性厌食症。是靠着坚强的意志才能够暂时痊愈的。”
“我记得,所以做饭方面我一直很细心。”
“但是裴文杰情况一直不太稳定,吃饭上面也依旧不让人省心。”谭锐摇了摇头,“我怀疑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过,只是伪装成痊愈,这样他才可能从治疗机构走出来,摆脱他父亲的监控。”
“昨天晚上你们拍卖会我看了内部转播。他父亲为了宣示强权,把他母亲唯一的遗物拍卖了。”
“是因为这个吗?”
在会场裴文杰一口东西都没有吃,虽然看起来外表正常,可是情绪上明显更阴郁了一些。所以这些都是征兆,因为有一个明确的诱因刺激了他。
谭锐精疲力竭地揉了揉脸,“这两天他拒绝了一切可以入口的食物,并且一直在胃痉挛。连水也喝得少。性格也变得刻薄刁钻。你不知道伺候一个不吃饭还脾气怪异的老板有多心力交瘁……要不是看在工资的份儿上,回来的路上我就把他从车上扔下去了。”
“抱歉,我前天在场,虽然感觉到他情绪不稳定,却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不想让你知道。”
“嗯?”
“原本是八点我来接他,但是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昨天凌晨出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谭锐说。
……是这样吗?
梁逢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向窗外逐渐密集的雪网:“下雪了,您不要出门。我做一些吧,做简单一些。”
“也只能这样。”谭锐说,“如果他还是不吃饭。明天我可能要安排人过来给他注射营养液。就算是强制性的也必须这么办。”
*
谭锐拒绝了梁逢的要求,并没有留下来等晚餐。
看他疲惫的样子,梁逢也没有多加挽留。
冰箱里还有两根萝卜,一根红的,一根白的,另有鸡蛋几枚,毛豆一小把,还有前一日做鸭子剩下的一点鸭油。
于是梁逢便开火,切碎萝卜放进去,毛豆剥皮,把豆子也放进去,一起过水煮软。
又架起另外的电饭煲,煮上了今年的新米,米黏稠咕噜噜冒泡的时候,放入过水的毛豆萝卜丁。
快煮好的时候,打了一个鸡蛋花,撒上一点点盐和一点点的鸭油。
又按了快煮键,继续煮了二十分钟。
一锅香气四溢的萝卜粥便煮好了。
他用托盘端了碗粥,穿过长长的走廊,抵达另外一头的主卧门外。这次他没有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没有开暖气,犹如冰窖。
黑漆漆的,也没有灯。
窗帘没有拉上,窗户还维持着半开的样子。雪从窗户里被吹进来,在床前的地板上。
从窗外来的光,隐约勾勒出床上那个蜷缩的人影。
“文杰,我做了粥,你喝一口?”
“出去。”裴文杰声音沙哑冰冷,充满了敌意。
梁逢没有把他的回答放在心里,他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到窗边,关上窗子,拉起了窗帘。
屋子里黑了下来。
“我让你出去,听不懂吗?”裴文杰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