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心(30)
“去哪里吃?”裴文杰问,“我让谭锐把车开上来。”
“我有个老熟人在簋街开店。”梁逢说,“想去看看故人。”
“那好,我们就去簋街。”
*
簋街不好停车,正好谭锐也不想这么晚了加班给老板开车,两个人就打车来到了这边。
一到晚上这个时间,簋街就换了个模样,红色灯罩下摇曳的一串串灯泡,吆喝声四起的马路,还有各种门庭若市的餐厅。
从东北炖腔骨到蒙古烤全羊,从北京麻小到炭火烤串……各种宵夜在这里成了大杂烩。
阴暗的地方苍蝇在污水上飞舞。
油腻腻的地面仿佛永远扫不干净。
还有各种在街道边支起的桌子。
这样的环境,放在平时,挑剔如裴文杰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可是如今他就坐在马路牙子旁边那个小矮桌子旁边。
衬衫被他卷到胳膊肘,两只裤摆也提了起来,坐在小凳上。
而他忍受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非要说吃梁逢喜欢的东西。
梁逢盯着他看。
“怎么了?”裴文杰问他。
“没什么。”梁逢忍不住笑了,“就是觉得路边摊、昏暗的灯、光膀子的大汉还有啤酒,以及炭火孜然的气味……觉得跟您有些不搭。”
裴文杰挑挑眉刚要再说什么,从里面就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光头出来,凑着光看梁逢,然后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哈哈大笑:“哎呀妈呀,真的是梁老师!”
他嗓门大,笑起来的声音竟然让人觉得耳膜嗡嗡响。
“冬哥好。”
“这好几年没见了,怎么才来?!”
“之前有些官司缠身。”梁逢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啊。”冬哥挠了挠自己脑门子,“可是后来不是听说陆珺在帮你打官司吗?他那么有名的律师,什么事儿摆不平。”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看:“说起来,陆珺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冬哥……”
“嗯?”
“陆珺……”梁逢说,“你忘了,他出车祸,人没了。”
冬哥愣了一下,有点勉强笑了笑:“你看我这记性。四九城这么大,兄弟们见面儿次数就少,一两年能见个面就不错了。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恍惚就以为人还活着。”
喧嚣中,唯独这一桌的气氛有些冷清。
裴文杰用指尖夹着那看起来就油腻腻的塑封菜单的边缘,拎起来,看了一眼:“老板,点菜吧。”
冬哥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答应了一声:“吃什么,我给你们烤去。梁逢来了哥不收钱。”
*
冬哥这摊位火爆,可是他们来了肯定是插队给烤。
不到十来分钟,乌泱泱地上了一桌子的各种烤串,羊肉牛肉、板筋鱿鱼、韭菜金针菇,最后上了半只羊腿,端了两大杯扎啤过来。
“先吃着,还想要啥一会儿跟我说。”
“哥,太多了吃不完。”
“来这儿跟我客气什么啊。”冬哥拍拍他肩膀,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冬哥是我在大学时候的师兄。”梁逢解释,“东北人,很热心。他也是中文专业的,毕业了想留帝都,可是一直没找到工作,干脆就自己打工了,开始连固定摊位都没有,工地门口流动摊位,后来攒了钱,才在簋街盘了个铺子。”梁逢给他递了筷子过去,“文杰,你喜欢吃什么?”
他将一些烤串分类放在烤盘上,放在他那边。
各种烤物都带着炭火的焦黄,上面被各类佐料撒满,以至于看不到本色。
“……”
裴文杰很想说我一口都不想吃,可是今天吃饭的地方是梁逢选的,他从烤盘里随便拿了一个,看起来黑漆漆的东西。
尝了一口。
一股炭火中的土腥味。
裴文杰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
“羊腰子。”
食道和胃已经开始非常忠实的反馈他的身体有多排斥这些食物。
梁逢瞥了眼他的脸色:“是不是不合胃口。”
“没有,还好。”裴文杰说着,又试图试试烤馕,至少看起来是色泽完整的。
但是他失败了。
烤馕在他嘴里的时候,他分外想念起梁逢做过的每一道美食。
于是本来勉强可以入口的食物,成了难以下咽的毒药,在嘴里嚼了好一会儿,才硬吞了下去,像是吞下了一块儿石头,让他感觉到一种生理上的痛苦。
“我不饿。”裴文杰放弃了,“你吃吧。”
“怎么可能不饿。都快十点了。”梁逢站了起来,“您等我一会儿。”
后厨忙得翻天。
但是他还是靠着跟冬哥的关系分到了一个料理台。
他挑了新鲜的牛肉仔细切成两厘米左右的小块儿,用烧烤摊上的胡椒、自然等爆炒出锅。
米饭是现成的。
蔬菜切丁,与牛肉米饭一起,入锅翻炒。
很快一盘牛肉粒炒饭就做好了。
“还真挑嘴。非得你亲自下厨。”冬哥看他往盘子里装炒饭,一边嘀咕,“我们家烤串儿不合适?”
梁逢笑了笑:“他不爱吃这些。是我非要来看你,他才跟来的。”
“哟,还维护上了。这么娇生惯养的,你什么人啊?”冬哥逗他。
结果梁逢没说话。
“这是默认了?准备领证?”
“嗯。”
“哪天?我得给封个大红包。”
“还没定。都听他的。”
冬哥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又忽然叼着烟落了泪:“挺好的,真的。我看他衣着打扮,是个有钱的主儿,能当个靠山。赶明儿我就去八宝山给陆珺烧点纸,他在下面儿知道了,也能放心。”
*
很奇怪。
明明是一个厨房准备的食材,一样的米、一样的肉,别人做是一个味道。
梁逢做又是一个味道。
他的身体机能仿佛能自动分辨梁逢的味道似的,吃起来满身欢欣。
梁逢看到他终于肯吃饭,对于谭若所说的“裴老板对吃饭很挑剔”一事多少有了点认识。
和楠楠一样嘛,不好好吃饭。
他想。
“裴总,啤酒喝吗?”他把手边的扎啤推过去。
“我不喝啤酒。你喝吧。”裴文杰说。
梁逢点了点头,端起啤酒来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的时候,眼神亮亮的,酒量似乎还不错。他似乎对于这口劣质的啤酒有些满意,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日子过得真的很快,我大学毕业也十几年了。”
“我记得你去了西北支教。”
“是啊。开始想得挺好,后来没忍住,辞职下海了。”梁逢又喝了一口啤酒,那杯子很大,他喝得很豪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丝一毫的粗鲁都没有。
大约美好的人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吧。
裴文杰想。
“为什么?”裴文杰问他。
“为什么……”梁逢想了想,“为了钱。家里一直都穷,我能考上帝都的大学已经万幸,为了能负担得起大学的费用,当年还专门选了师范类学校。开始去西北支教……就是远溪中学,您母亲曾在那里任教,她还送过我一盆君子兰……哦,您不让说,会不高兴的。”
裴文杰想起了宁泉当时说的话。
“所以你为什么判刑、入狱?我一直没问过。”
“姐姐为了我,早早辍学去厂里打工。她没什么文化,才会被贺力勤这样的男人用花言巧语蛊惑,以为自己跟他是真爱,认识几个月就怀了他的孩子,接着结婚。贺力勤好赌、酗酒、还家暴……欠下了上百万的赌债。姐姐没有办法还清,我的父母也没有这个能力。如果不是为了让我深造,她怎么会去厂里,又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渣。”梁逢垂下眼,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