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男校(116)
“闻川的外婆今天凌晨去世了。”
话音落下,犹如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滚烫的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简迟的手心一阵发寒。
的确,明天更好。
可是来不及了。
经历了一整天曲折的逃亡,回来后又得到这个堪称噩耗的消息,尽管疲惫已经冲破极限,简迟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
邵航被季怀斯强制带走,留给简迟安静的私人空间,这种安静让他不由自主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起闻川外婆和蔼的笑脸,涌上一丝悲伤。简迟不敢想象,早已将外婆当作最重要亲人的闻川该会怎样的悲痛万分。
他总是会为闻川的处境感到切身的紧张与难受,或许因为闻川身上有着一种让简迟很熟悉的东西,同样也在他的身上。简迟明白闻川对亲情的重视,明白失去亲人对一个本就情感匮乏的人意味着什么。简迟也曾体验过那样的感受。
哪怕他对何玥青的印象已经模糊,但在简成超每次充满愧疚与怀念的回忆中,简迟好像一遍又一遍地经历了母亲的离开。母爱是一种神奇的东西,简迟每当看着电视机旁何玥青的照片,都能奇迹般地在脑海勾勒出他牙牙学语时她脸上露出的幸福笑容。后来,祖父去世,父亲成为简迟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简迟不敢想象,如果简成超出了什么事,他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应该很可怕。
此刻,他不敢去想象闻川的反应。
简迟毫无犹豫地搁置了找季怀斯说开的计划,第二天上课时他特意留意了闻川可能路过的走廊,然而直到铃声响起都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简迟给闻川发去了短信,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联系,每一个字都打得紧张而郑重。
:你今天没有来上课吗?
捧着手机犹豫很久,简迟发送出下一句:我已经听说了外婆的事情,节哀。
闻川的回复在五分钟后发来,简迟都不知道仅仅过去五分钟,他感觉像是等了整整半个小时。回复很简单,闻川一贯的风格:我在寝室。
简迟无法透过这段文字窥察到闻川的心情,硬要说的话,他甚至觉得闻川很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彰显着事态的脆弱与不稳定,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崩塌前最后的宁静。简迟午休时来到闻川的寝室,按下门铃后,低头在手机上打字:我在你寝室门口。
按下发送一瞬间,面前的门打开,与此同时闻川的手机响起一声震动。简迟抬头对上闻川的眼睛,心被一根极细的绳子高高悬着,“闻……闻川,你还好吗?”
闻川垂眸看着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这种冷淡却由从前厚厚的壁垒,变成了一面极薄的壁,像是仅仅手指一戳,就会从中间分崩离析。他的沉默让简迟的心被系得越来越紧,难以呼吸,“我有点担心你。”
“先进来。”
闻川低声开口。
简迟跟在闻川的身后走进寝室,和他上次过来时一样,四面八方的窗帘都被紧紧拉上,简迟不知道这是闻川的习惯,还是闻川在脆弱时对自我的保护,当一个人陷入绝望,光线都能划为锐利的刺加剧袭击。简迟看着闻川停下的背影,不由自主也停在原地,他心里有很多想说的安慰,早已提前想好在脑海中演练好,但当真正看见闻川,简迟连一句都记不起来。
闻川的声音忽然响起。
“外婆的病情是昨晚突然恶化。”
他声线压得很低,像在拉动一个古老破败的大提琴,不稳的颤音时而流出。
“我昨晚在医院陪了她一整夜,临走时她精神很好,拉着我说了很多话,照顾外婆的护士也说她这段时间状态在好转,我走出医院五分钟,医生就打来电话,说要签手术同意书,病人已经等不了了。”
“外婆动过很多次手术,每次都是在各项指标达标后才安排上手术台,我知道急救手术代表什么,何况,她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
闻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遏制颤抖和其他不愿让简迟发现的什么。
“我已经做过很多次准备,但是当那个时候真正到来,我还是无法接受。医生宣布消息后,我感觉像是有另一个人在控制我的身体,办理各种手续,真正的我躲在壳子后面,捂住耳朵缩成一团。”
简迟再也听不下去,他上前想要拉过闻川,然而闻川却低垂头颈,自始至终不愿让简迟看见他的表情。简迟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忍不住低颤:“闻川,外婆走了,她不用再承受病痛的折磨了,你要为她感到高兴。菁菁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看她,她已经病得连食物都很难咽下,我想外婆可以坚持那么久,一定是为了你,为了菁菁。现在她去了更好的地方,你也不能一直沉溺在悲伤里,外婆肯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我感觉自己很没用。”
闻川抬手捂住了眼睛,低哑的嗓音从震动的胸腔里一字一句挤出:“以前,我以为只要把什么都做到最好,服从所有命令,就可以得到养父母的喜欢,可我始终不如他们一事无成的亲生儿子。现在,我以为只要努力地赚钱,就能摆脱傅家,给外婆她们更好的生活,可是她直到走了都没有来得及体会。”
“不是的,她早就已经体会到了。”
闻川从简迟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垂下手掌那一瞬间,简迟窥探到他暗色中湿润泛红的双眼,下一秒,被一个拥抱紧密包围,闻川抱着他,像是在抱着最后可以抓到的浮木,他将头埋在简迟肩上,竭力地呼吸,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部力气。
“简迟,我不想再失去你。”
第116章 晚宴
简迟呼吸一窒,肩膀处的衣料隐约被水渍浸湿,他小心地,缓慢地回抱住闻川的后背,清瘦得足以感受到肩胛骨的轮廓,不敢用力。
“我不会走。”
安静一阵,简迟放轻了第二声:“你先坐下来休息,我会在这里陪你。”
安慰人不是简迟的强项,他只能尽可能把心里话都直白地传递给闻川,让他好受一点。拉着默不作声的闻川坐到沙发,简迟终于看清闻川的脸,薄唇抿得很紧,眼睫与微红的眼尾都沾着透明的泪水,几根发丝垂落在耳侧,平添一抹脆弱的风情。只是依然冷着一张脸,显得克制而淡漠。
他避开简迟的视线,似乎不希望被看见这样狼狈的模样,再度开口时,冷静盖过了颤音:“今天早上,傅振豪来找我。”
“你的……”简迟无法将‘父亲’两个字道出口,隐隐猜到闻川接下来要说的话,小心翼翼地问:“他找你做什么?”
“他想要我改姓回到傅家,两个星期后举办宴会,”闻川双眸在暗色中闪动,看不出究竟是厌恶还是麻木,“外婆刚走,请帖就发下,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简迟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故事里的闻川最后回到了傅家。
当初闻川愿意随傅振豪来到川临,是因为对方能给外婆请来顶尖的医疗团队,能给菁菁更好的学习环境,于是他妥协了第一次。外婆的离开对闻川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而他欠傅家的债也越来越还不清,哪怕这是傅振豪身为父亲应该给予的补偿,但闻川从未将他当视作过父亲。
闻川心底有一个天秤,衡量别人给他的好,付出等价的回报,即使面对最讨厌的人也不曾改变自己的原则。简迟不知道闻川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出现在宴会,从此被所有宾客按上‘傅家长子’的身份,一定不是喜悦,更不是解脱。
他走投无路地给自己套上来自傅家的枷锁。尽管后来,傅振豪对不学无术的小儿子深感失望,决定尽心培养闻川,扶持他成为傅家的下任继承人。彼时已经不再落魄的闻川花了比旁人百倍的努力,博得傅振豪的青眼,然而书中再也没有描写过他笑时的画面。
闻川成为了一个真正冷心冷情的人。曾经看着书中文字的简迟只觉得一丝惋惜,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千丝万缕的联系将他与闻川捆绑在一起,简迟难以遏制抗拒与害怕,他不想闻川变成书中描写的那样,这个自私的想法一旦冒出就再也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