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222)
“……婢子不知,婢子亦不敢揣测。”
女皇瞥了自己的心腹一眼,呵了一声:
“你们不知,其实朕也不知。朕仔细想来,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独有的长处,能引来天皇大帝的青目?论身世高贵、容貌美丽,彼时的王皇后、萧淑妃,并不在朕之下;论宜子宜孙,开枝散叶,高宗皇帝也已有了李忠、李孝、李上金、李素节,其实并不必多一个身份尴尬的嫔妃,为他诞育子嗣;若说娴熟政事、料理机务……朕固然当任不让,但其实也未必能胜过长孙无忌、褚遂良——那毕竟是太宗的班底,不是朕区区一人可以比拟。”
“所以,高宗皇帝到底挑中的是朕的什么呢?”
皇帝收回了目光,兀自仰望御塌以上精心雕饰的穹顶,自御座而始蜿蜒之上,大殿影壁金装玉裹,珠宝雕砌,其上则龙凤起舞、光彩夺目,熠熠生辉而不可逼视,俨然是皇权不可叩问的威严。
“直到今日,朕终于能领悟天皇大帝的苦心——他之所以要行此惊世骇俗之举,不过是看中了朕再无退路而已。”
“王皇后萧淑妃长孙无忌都是太宗皇帝为爱子预备的佳妇贤臣、稳妥根基;但王皇后也罢、长孙无忌也罢,他们的身份太过显赫,他们的家族太过强盛,他们的退路也因此实在太多。退路多的人私心往往也多,而私心一旦多起来,有些事情就再也做不了了……
而朕呢?朕的身份尴尬而又难堪,朕的出身并不算高贵,朕与母家也早早就撕破了脸皮。所以,所以朕没有依靠没有根基,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余地’;但也正因为这份没有余地,所以朕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敢做,什么也都能做到——朕的能耐未必能与长孙无忌相比,但魏国公落败而朕侥幸胜出者,依凭的则唯有这份什么都能做的心气——一旦这口气泄了,大约朕也就到头了。”
“……不过说来也有意思。本来千辛万苦当上皇帝,以为自己好歹算是有了些瓶瓶罐罐,牵连不舍;但现在看来,朕能够倚靠信重的,其实还是那份别无退路的心气……是吧,上苍?”
皇帝手持如意,轻轻敲打长榻黄金的把手;而金玉相击时半空中波光粼粼,光幕倏然显现,却是静静漂浮于御座之上,沉默不出一声。
显然,当皇帝喃喃近乎自言自语时,这奥妙无穷的“天书”,竟不知为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的由虚空浮现,凝望着满殿起伏的人头。
“上天明白朕的意思了,是不是?”女皇盘膝趺坐,手持如意微笑从容,顾盼间雍容的姿仪潇洒自若,语气轻柔和缓,娓娓道来,俨然是龙门石窟以外,那座卢舍那大佛的姿态:“——朕的才华不如长孙无忌,身份不如王皇后萧淑妃,所以能于后宫披荆斩棘者,不过依仗一点一往无前的心机,别无退路的勇气。——而今,而今朕倒是终于登基称帝,可朕这个皇帝,论才干英武绝不如太宗,论名正言顺绝不如高宗,种种劣势,难以尽数,纵使上苍为了所谓‘安史之乱’,破例垂示,想来也曾犹豫过吧?”
光幕一言不发,依旧保持着沉默。
皇帝亦浑不在意,兀自出声,声气低柔婉转,动听犹如歌吟:
“不过,太宗也好,高宗也罢,甚至朕废黜的庐陵王、软禁的皇嗣,他们固然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迥非朕可以比拟。可也正因为名正言顺,理所应当,才会有种种的顾忌。姓李的永远有后路可以选,所以有些事情怎么也做不出来。以而今的局势,李姓的皇帝做太平天子固然很好,但要推行新政,披荆斩棘,大概就不太能胜任了。”
“……毕竟,改变历史,修正未来这种大事,实在是要做尽做绝,不留余地,才有一二分的成算;而如此不留余地的大事,最好还是要挑个没有退路的皇帝来做,对吧?”
第105章 武周后世谈(三)
皇帝盘膝趺坐御榻之上,而从容叙述时余音寥寥,回环不绝,震得满殿侍女战战兢兢,几欲昏厥在地,大概只恨体格太好,此时竟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幕,亦不能在此惊天动地的发言前无动于衷。沉默片刻以后,它浮出了一行字体:
【陛下何意?】
“上天听不明白吗?”女皇神色平静:“朕在毛遂自荐而已。”
此语轻描淡写,却令光幕都微微晃动。显然,纵使穷尽历史一切的数据,也推演不出这样的“毛遂自荐”——方才那连篇累牍的冗长叙述,由上而下由里而外将至尊所有缺陷一一曝光点明,凌厉尖锐不留余地;而如此不留余地的批判之后,皇帝所剩下的优势便唯有一个:
她没有后路可以选。
但仅仅一个“没有后路”,又能打动什么呢?
再说,皇帝又真是“没有后路”么?
光幕悬在空中,浮出了第二行字:
【陛下已经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富有四海的皇帝口口声声自己没有退路,不是太可笑了吗?
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
“朕当然已经是贵为天子。但天下的事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来不是洛阳城内一道豉汁,便上下肃然,奉命唯谨的……上苍说朕富有四海,可朕真正能够信任倚仗的,又能有谁呢?朝中宰相都是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的复唐派逍遥派,翼赞武周的臣子要么是佞幸要么是酷吏,贪图的不过是权位俸禄;而除朝臣以外,朕的宗亲也是一团散沙——李显与李旦是必然要与朕势不两立了;便是太平,太平嘛……”
她自袖中抽出一份奏折,对上方晃了一晃。褶子上字迹娟秀飘逸,正是太平公主亲手书写的笔墨:
“从今以后,朕的女儿开口闭口,也只能是‘臣诚惶诚恐’而已了。”
这一句喟叹轻缓而又婉转,沉静而又绵长,隐约带着不可言说的惆怅。当这样的喟叹与怅惘在女皇那高贵庄肃威严不可迫视的面容上浮现,如此强烈而明确的对比,足以让一切多愁善感者大为共情,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悯。
不过,天幕依旧高悬于顶,默默注视,丝毫不动声色。当然,这绝不是皇帝的表情神态不够细致入微、引人入胜,而纯粹是黑历史实在太多,往事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掩盖——如女皇这样的人物,是会为了区区儿女私情而惆怅不忍的么?真要如此重视那点天家母子的情分,当日何必废黜庐陵王!
——再说,太平公主走到“臣诚惶诚恐”的地步,难道又不是她这做母亲的一手推动的么?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女皇机敏之至,一看这份示弱卖惨博取优势的手腕没有效用,立刻便一转攻势:
“当然,上苍知道朕母家的情状。武氏虽然显贵,但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纨绔子弟而已,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过是倚靠着朕的余荫显贵到今日。而今武氏跋扈,多为不法,与新政也实在多有妨碍,朕也不能不下这个决心。”
光幕:……
【什么?】
决心?你要下什么决心?
皇帝面不改色:
“上苍俯允的话,朕可以将武氏料理干净。”
一句话轻若无物,却真如狂风过境而泰山压顶,压得满殿的女官宫人摇摇欲坠,几欲栽倒在地,首当其冲的上官婉儿更是匍匐叩拜、缩成一团,恨不能沉入地板消匿无踪——相较于天幕发言时随时随地无遮无拦的暴论,她们最为恐惧的反而是皇帝这云淡风轻的自陈,尤其是这自陈至关紧要,竟尔触碰到了某些尴尬之至的敏感红线时!
众所周知,皇帝为高宗天皇大帝所幸,由感业寺召入宫掖以后,曾经以莫须有的罪行流放兄长武元爽,赐死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将堂嫂善氏鞭打见骨而亡;其手段之凶戾残忍,不像是在处置亲戚,倒像是在凌辱仇敌。原本以为彼时的至尊是一朝得势,街机发泄母亲被武家慢待的愤恨,但以今日倾吐的种种而言,这看似残暴的发泄之下,怕不又是什么精细老辣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