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误我(29)
往后,一恨就是两千多年。
只是即便两千多年已过去,祝汸也无法忘记初见开曜时。
他仰头看去, 白衣神仙站在云端,身披淡淡金光, 投向他们的目光, 悲悯、冷漠、清澈。
小小个子的他当时并不能看懂开曜的眼神,他只是心中在想,原来世上有人和他的父亲长得一样好看啊!
他所认识的开曜,已在世不知多少年, 就连庭归神君也不知道开曜的年纪, 更未曾见过开曜的其他模样,甚至谁也不知开曜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他们都说,开曜似乎生来就是这个模样。
祝汸不喜欢开曜, 经常背地里骂他。
听了他们的话,祝汸很不服气,难道开曜老家伙就没个小屁孩的时候?就没有哭哭啼啼瞎胡闹的时候?生来就是那副倒霉催惹人厌的面无表情?
毕竟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也曾暗自想过,开曜老家伙小时候,抑或少年时候,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此时他知道老家伙的少年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了。
就是月下少年的模样。
从树叶后跳出来的人手一松,树叶再度遮住月光,方才漏出的那些月光却又似乎被盛进他的双眼中,眸子明亮澄澈。
祝汸看着他,双眼微眯。
祝汸是龙,夜里自也能看得清楚。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脚上是草鞋,身上还背着只背篓,生得高,却又无比清瘦,面上尚有年龄留下难掩的青涩,瞧起来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祝汸暗想,这就是这辈子的开曜老家伙?
他的投胎可真是奇奇怪怪。
祝汸还没想明白,他已迅速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作势要走。
小鹤却抱着小田田越过祝汸冲上前,挡在他面前,兴奋得一时都忘了说话。
祝汸亲眼所见,那人眉头轻微一蹙,似有不耐。
小田田则是高兴得直接大喊:“大白!”她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看。
那人眉头蹙得更紧,祝汸手握拳头,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好歹是当娘的,孩子叫几声,这也蹙眉?!
祝汸正要上前揍他,他竟伸手到背篓里翻了翻,翻出支野花,面无表情地递给小田田。
小田田的双眼“咻”地变得更亮,她的小胖手将野花攥得紧紧的,高兴再叫:“大白!大白!”
他扯扯嘴角,也未在意这童言,再未多看他们一眼,绕过小鹤就走。
田田不相信地回头看去,“大白!”,又叫了声,他头也不回,经过祝汸时,更是未曾抬头,祝汸心里便很不痛快,于祝汸而言,上回见到大白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事,呵呵,那会儿还给他在雪地里踩出名字来讨好他,送海棠花给他讨好他,翻眼就无视他!
祝汸最气开曜老家伙藐视他这件事。
他立马也回头:“站住!”
那人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背着背篓继续往山下走,祝汸深吸一口气,阿兔赶紧冲过去,拦住少年,笑道:“这位小公子,还请留步。”
那人再顿了顿,不卑不亢:“公子不敢当。”
祝汸也大步上前,绕到他面前,趾高气昂:“你叫什么?”
那人皱眉,不说话。
阿兔笑着问:“是啊,公子贵姓?”
他才道:“不敢,我名辛曜。”
果然是老家伙,祝汸更气,投胎了变得这样落魄也要藐视他!!阿兔问话就回答,他问就不理!
阿兔最知道他的性子,赶紧抢在他前面道:“辛公子,我们从外地来,听说山里风光好,进山来却迷了路,直拖到这个时候,可否劳烦公子带我们下山?”
辛曜再皱眉,祝汸见他这副样子便想跟他打架!在天上一直不得见,没法打!他的上辈子是条狗,祝汸也不好欺负,终于投胎成人了!总算能打了吧?!
眼看就要拿出他作为武器的那把扇子,辛曜点头:“好。”
阿兔扶住祝汸,顺势按住他的手,喜笑颜开:“太好了,多谢辛公子!”
辛曜抿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他依然瞧也没瞧他们一眼,带头就往山下走,祝汸抬脚要踹他,阿兔拉住,小声道:“小殿下,您想想咱们小公主呢!”
“大白!大白!”小田田手朝辛曜伸去,小鹤已经抱着她追上了辛曜。
祝汸仰头深吸口气,女儿白养了!
他闷闷不乐地走在最后头,被辛曜带着下山。
路上,阿兔笑着搭话:“辛公子就住山下吗?”
“嗯。”
“辛公子这么晚才下山又是为何呢?”
“采灵芝。”
“辛公子今年多大了啊?”
“十六。”
阿兔还想问更多,那辛曜嘴却咬得很紧,再不愿多说一句。
祝汸听得心中哼笑,他觉着这才是开曜老家伙的真实面目,心机很重的!
辛曜一看便知是常上山下山的,山路走得又快又稳,夜色里也走得极熟。他们这一行,本就是神仙,自然也跟得上,半个时辰后,他们便到山脚。
辛曜停下脚步,看向阿兔:“到了。”
“多谢多谢!”
辛曜点头:“告辞。”
小田田见他要走,双眼一眨,眼泪掉落,声音也委屈伤心起来:“大白!大白!”
辛曜顿住,迟疑地回头望来,阿兔趁热打铁:“辛公子,我们也不认得路,这会儿是没法进城了,可否麻烦公子收留我们一晚?你瞧,我们这儿还有孩子。”
辛曜皱眉。
“辛公子,只住一晚而已,我们会给公子付银子的——”
“走。”辛曜打断他们的话,转身便走,小鹤欢欢喜喜地抱着小田田跟上去,小虎跟过去护着她们俩。
祝汸撇嘴,有些不大愿意上前。
阿兔拉拉他:“小殿下您别气,咱们本就是为了小公主来的,您就当眼里没他!”
“可他就在我眼里!你看他那副脸色,瞧都不愿瞧我一眼!我还不乐意瞧他呢!”祝汸生气,“真还不如大白呢!”
“噗嗤!”阿兔笑出声,再劝他,“别气了,正好也去他家瞧瞧,看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又要做些什么不是?您啊,看他这一身打扮,这么晚还在山上晃悠,家里似乎很贫困的。他过得不好,您不就高兴了嘛?”
阿兔最会劝他,祝汸听了,仔细想想,是哦。
开曜老家伙过得不好,他就高兴了。而这个辛曜,看起来就过得不大好的样子!
祝汸甜甜笑:“走!”
他得亲自去瞧瞧!
山脚住户并不多,夜已深,此时户户的灯都已灭。辛曜带着他们走到个竹篱笆围成的院子前,他伸手推开,想了想,回头看他们一眼,请他们进去。
祝汸赶紧进去,仔细打量一番,院子里除了屋檐下有个土灶,什么也没有,家里也没人。
开曜老家伙独自住?家人呢?他还这么小。
辛曜再走去推开屋子的门,祝汸又抢先跟进去,辛曜点了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真真是家徒四壁啊!墙壁斑驳,屋顶还漏光,屋子里就一张方桌,两条竹条凳,墙上还挂了把弓,除此之外,啥也没了!连把锄头都没有!
祝汸咧嘴笑,太穷了啊!
辛曜没有瞧见他的笑,走到角落将背篓放下。祝汸看向他,这才发现角落里原来还有个木头箱子,被辛曜当作桌子使搁了背篓。
不知那木头箱子里又是什么?
他看着木头箱子,辛曜回头看他,两人视线对上。
祝汸眨了眨眼,辛曜已经走来,开口对他们说:“家贫,随意坐。”
阿兔笑着摇头:“哪里哪里,辛公子愿意收留我们,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祝汸再撇嘴,撇过脑袋,不看阿兔说话。
阿兔说话时,小虎已拉来两条长板凳,叫祝汸:“小公子,您来坐!”
“哼。”祝汸朝房梁看,他不坐。
辛曜再再皱眉,似是极为看不得祝汸这副骄矜模样。
来前,小鹤已经得了阿兔交代,没再叫“神君”,小田田却交代不了,她朝辛曜伸手,笑着呼喊:“啊!大白!”
辛曜的面色这才变缓,看了几眼田田,再看向阿兔,询问:“家里没什么吃的,有些我从山上捡的菌子,我做些汤来喝。”
难得听他说这么长的话,阿兔正要点头,祝汸抢先道:“我才不吃!”
辛曜抿了抿嘴,阿兔笑:“吃的吃的,麻烦辛公子了!”
辛曜朝他点点头,去背篓里捡了许多菌子,抱在怀里去了屋外灶边。不一会儿,屋外便响起水声,亮起火光,还冒起炊烟,小田田“啊”着要去看,小鹤抱了她去看,阿兔推着祝汸在长凳坐下,笑呵呵地说:“小殿下,他长得和开曜神君可真像啊!”
经过大白之后,阿兔他们都不知不觉不再跟着他叫“开曜老家伙”了,可见此人魅惑众人的功力之深!
祝汸不高兴地道:“因为他本来就是开曜老家伙!”
“原来神君少年时候是这副模样,小殿下,瞧见他家里这样穷,您不高兴吗?”
祝汸本来也挺高兴的,可是旁的人,家贫人也没有志,这个辛曜明显是那种家贫却志高的,就差用鼻子看人了。一个人,贫也好富也好,最难得且要紧的是心中之志,只要心中有志向,破草庐也能住得舒心。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小殿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您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阿兔轻声劝他。
祝汸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那张脸如今就在自己跟前晃,晃一次便要想起从前往事,这让人如何高兴得起来,尤其那个人又是这样藐视他!
祝汸往外看去,听到小田田与小鹤的笑声,小虎也在说着“我帮你添把柴”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