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24)
正如秋月白所说,为人后嗣无法改变先辈的决定,却必须承担祖上传下的债务,他可以约束自己一言一行努力做个好人,最后终究洗不净自父亲血脉流传下来的罪孽。所以,投胎前真该好生看看轮回路,一旦选错,便是一生困苦。
当年之人做出的贪婪抉择害了精怪也害了自己后裔,最后自己轻松地死去,只留活着的人彼此折磨,说来也是不公。
事到如今,追究罪责已没有意义,付红叶只愿尽可能减少牺牲,他的剑气还是出了手,秋杀之剑意划破长天撕裂风雨,伴随枫叶般的薄刃自天际落下,斩断了精怪与山林的一切联系。
精怪附身全靠灵力与咒术相连,若要驱散只能以更为强大的灵力将其驱逐,修士真气不比精怪灵力纯粹自然,因功法不同注定互相排斥,若非同源真气,一入体便会导致被附体之人经脉逆行走火入魔。然而,驱散精怪灵力这样的事人族修士做不到,付红叶却可以。
他趁着秋月白身躯落下,抬掌便将一股强大灵力送入其体内,终是将占据这身体的雨君逼了出来。精怪无形,入魔后就外表而言也只是一团黑雾,对它们而言,这已是最不干净的模样了。
付红叶看着这样的精怪神色有些黯然,最终还是以天地囚笼将其强行制住,继续问:“山神祭祀之术必须有人主持献祭,是谁将祭品送给了你?”
人族永远不可能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样以天地为囚笼的手段在精怪中也是仅仅听过传闻的秘技,雨君无法理解为何一个人类修士竟能施展出来。这样的存在已远远超过普通精怪,乃天地千万年间养育出的绝世奇珍,得天独厚举世无双,一般都被精怪尊为天女或天子,连同类都难得见上一回。
付红叶此招一出被囚的雨君便忌惮了起来,终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没有人主持,我每抓住一个人就要他们选择一个祭品,要么自己死,要么写下一个亲近之人的名字替他去死,除了一个小姑娘,所有人都选择了牺牲亲朋好友。他们一直细数被选为祭品之人对自己有哪里不好,仿佛这样背叛便能顺理成章,我看着就生气,所以把他们都吃了。”
单纯的精怪始终无法放下人族昔日的背叛,它从过去就时常在这片山林回荡,曾看着茗川从一个小部落发展成了砖石砌成的城镇,也送过一代又一代人从出生走到安息,就像喜欢花草,喜欢树木,喜欢林间野兽与山雀,雨君曾经也很喜欢人。所以它一直希望有人告诉自己,它只是运气不好碰到了最坏的那个人,人族并没有这样糟糕。只可惜,得到的答案却令它绝望。
精怪与人是不同的,永生不灭的它们不会明白人对死亡的恐惧,人也永远学不会精怪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的平和心境。精怪总是学不会放弃,付红叶亦是,他想救雨君,也想救人,此时只以灵力缓缓安抚愤怒的云雾之灵,
“你恨的人已经死了,你就算堕落成魔物杀光天下人,他也不会因此出现在你面前。放过自己吧,随我回去,我会为你重塑灵域。等你再次复苏便回到精怪的世界,永远别再现身人前了。”
精怪灵域一旦破碎便会散落于天地间,莫说将其重塑,就算找回也不是易事,雨君闻言便诧异道:“你不是人,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付红叶神色有了一丝怀念,他暗暗瞥了一眼被天地囚笼隔绝在外的尤姜,轻声回答:“人间瑰艳,枫林流丹。吾爱红叶,久居长安。”
这是昔日少年画圣第一幅《霜天图》的题跋,在人间或许已没人记得,精怪却都知晓曾有一名天子常抱着那副画向同类炫耀。雨君一闻此语便颇为震惊,“长安天子,你怎会……”
付红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他也不知来到人间是对是错,只知,不论对错,皆是不悔。
“助我凝形之人是个散仙,我不认识他……我不要认识任何人族……”
天子的身份让被人族欺负的精怪渐渐安静了下来,愤怒过后,雨君终于能向长辈述说自己的委屈,“天子,秋雨止骗我,我好难受……”
人的身躯碰不到云雾之灵,付红叶仍是用手轻轻抚摸逐渐平静的云雾,他垂了眼,终是狠心将天道剑意送进灵体之中再次击碎了雨君神识,当同类破碎的灵力化作星星荧光自身边飘散,只能用缥缈如云雾的声音淡淡道:“休息吧,睡醒之后一切就好起来了。”
令修士昏迷的咒术皆是来自雨君,如今精怪神识再次溃散,诅咒自然也将慢慢消失。虽是如此,尤姜却知茗川之事尚未结束。付红叶这手段太奇怪了,明明他们相距不远却仿佛被一股神异力量隔在了两个世界,以他的修为竟听不清青年与那精怪说了什么,甚至无法跨越屏障接近这人。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散仙独有的手段,不过也不重要,如今见付红叶击败了精怪,只问:“你说雨君窟就是精怪正在复苏的灵躯,若是把雨君带走,这地方会如何?”
“灵域全靠精怪残魂聚集灵气,没了它,自是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付红叶的回答和尤姜猜得相差无几,尤姜也是混迹魔道多年的老江湖了,闻言便指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这座城的人就靠雨君窟养着,你毁了它打算如何向城中人交代?”
雨君窟只是被封茗川就已内乱,如今付红叶直接断其灵力供给,往后再也种不出灵茶,城中商会和茶农只怕要闹翻天了,甚至以琉璃仙茗发家的苍天府也未必会善罢甘休。天道盟正值内乱,若有人以此做文章,付红叶这个盟主也不会好受。
付红叶掌管天道盟多年怎会不知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雨君继续被人夺取灵力,他所追求的天道并不只是人族的天道,而是天下生灵之道。为证此道,他统率天道盟,与妖鬼二族定下和约,不顾个人感情阻止魔修征战,如今也绝不退让,只道:“抢来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的,百年前没有雨君窟茗川人依旧能活,今后不过是另寻出路。我可以命天道盟助他们开辟商路,但绝不会再把雨君留在这里。”
平凡之物再怎么经营又如何比得上灵茶暴利,茗川以后注定回不到如今的繁荣,尤姜不认为他们能接受这样的损失,“你认为涉及到切身利益时会有几人明白公理道义?”
“雨君得救,人与精怪也不必再起干戈,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够了,世人如何评价我并不重要。前辈,我要毁去这困在它的残躯,请让开吧。”
付红叶意已决,如今雨君灵识溃散,接下来便是彻底摧毁雨君窟,只要此地一毁他便可将雨君之灵带回落仙湖重新聚灵,一切也就结束了。至于茗川人是否因此憎恨于他,他为了天道连奉之的愤怒都能忽视,又怎会去在意无关人的想法。
这是秋月白犹豫一月都不曾拿定主意的抉择,他心里知道从精怪手里夺来的雨君窟应当归还,现实却是一座城的人都需要这灵窟,他没办法在道义与人情中做出一个正确选择,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决定茗川的未来。好在,如今付红叶已替他选了,并毫不犹豫地背负起了一切责任。
尤姜面对这样的付红叶从来都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会嘲讽青年多管闲事自找麻烦,却总是一次又一次放过了趁此进攻天道盟的机会。魔修没有礼义廉耻,可尤姜不喜欢在这种事上使绊子,许是姜奉之残存的一点执念,又或许,这就是他身为强者的骄傲。
“你以为本座会阻止你毁掉雨君窟?这是正道守的城池,衰落下去对魔教只有好处。”
过去他在付红叶自找麻烦时只作壁上观,今日却没有让开,见青年因此皱了眉,只是邪魅一笑,“所以,这样出尽风头被万人唾骂的好事,本座又怎会让给你去做?”
他们相约解决精怪之前不再争斗,如今雨君已散,尤姜终于不必再掩饰身份,他随意撕了碍事的面纱,扔了令自己不快的白衣,漆黑魔纹一道道浮现于眼角眉梢,最后猩红披风将一切素净都覆盖,魔教教主浮空于群山之巅,只以嚣张的声音通告天下,
“魔教身处漠北常年不见雨水,这小破地方却占着如此灵窟,本座瞧着很不顺心,左右护法,把这玩意儿拆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雨君(哭):帮主,人欺负我,我要仇杀他们。
付红叶:乖,咱们回家重新发育,满级送你一个情缘。
雨君:真的?那我删号了。
尤姜:精怪这么好骗的吗?我怎么感觉随便就能拐回来一只?
独活:你是拐回来了一只啊,还是攻呢!
尤姜:你滚。
第二十七章
尤姜本为与付红叶作战而来, 随行魔修皆是魔教养出的精锐杀手,如今埋伏在林间的一众魔修随独活直奔雨君窟,不给正道任何反应机会便炸掉了半个山头。
魔教教主的出现让整个茗川都陷入了恐慌, 偏这时候付红叶和秋月白都不在, 正道修士唯有匆忙撤离, 只留唐灼长老带着部分高级弟子试图守住雨君窟。
原本安静的山林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尤姜却没有理会地面的嘈杂, 只是负手立于山巅听着寸劫汇报情况。
“教主,我按你的吩咐调查了红杏客栈,那里似乎曾关过什么人,而且墙角散落了一些魇灵粉。”
魇灵粉是一种魇魔死后留下的尘埃,过去生死门常用其保存尸人。这种魇魔多在不灭川一带出现, 茗川距那阴鬼之地千里之遥,怎会留下此物?
“长生门竟还没有死绝……”
红杏客栈内可能出现过尸人的事实令尤姜眼中多了几分杀意, 他暂且按下疑虑, 只问:“独活呢?哪儿去了?”
长生门被灭已是百年之前的事, 寸劫也不明白为何教主神色会如此难看, 闻言只指着雨君窟回道:“他想要摘点琉璃仙茗研制新药,还在雨君窟前和那苍天府长老纠缠。”
独活擅医不擅武, 这唐灼长老修为也不弱, 两队人马倒是打得难舍难分。然而既有长生门踪迹,尤姜就不能任由养子留在此地了。只见他轻足一点便落于战场之中,扇面微微展开半寸,鬼哭之声便自漫山遍野扑面而来, 正是专以毁灭灵脉的枯残之术。
灵脉便是修士门派的命根,尤姜此举一出苍天府长老便目呲欲裂,“魔魁,休要动雨君窟!”
尤姜要做什么连付红叶都止不住,又怎会听他的,奈何扇一扫魔气干净利落地拍下,雨君残存的灵躯顷刻间便被群魔吞噬殆尽,从此天下再无雨君窟。
这样的结果令在场正道修士齐齐露出了绝望神色,愤怒仇恨的眼神尤姜这些年见得多了也不差这几个,他全然不顾这些人如何看自己,只冷笑道:“都给本座记住,这就是和魔教作对的下场。”
苍天府全靠琉璃仙茗发家,如今少了这条灵脉不止损失贸易,更要失去培养弟子的灵材,可谓是元气大伤。那长老自己就指望着靠仙茗净体冲击渡劫之境,如今怎能不恨,当即就道:“好,好你个魔教!苍天府与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