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22)
沾染了人的浊气便不再是清净的天地灵物,所以吃过人的精怪都会转化为魔,从此拥有了肉体和繁殖能力,再不复清灵飘渺之躯。如今修士典籍中所记载的天生魔物多半都是这些走了邪路的精怪和其后代。”
这样的说法众人都是闻所未闻,付红叶的语气却也不像说谎,只是不知为何说话时神色略为低落,他把玩着自己腕上的枫叶,眼中似是几分怀念,又似几分惋惜,最终只轻声道,
“其实精怪不用活祭也能凝聚实体,只是这样的身躯活不了多久,相当于舍弃永生不死换取数十年为人光阴,甚少有精怪会做此抉择。我想只是为报仇而来的雨君还不至于这样做。”
他这语气与往日不同,尤姜暗暗注目,秋月白却未察觉不对,只急切道:“盟主的意思是,雨君通过那口井成了魔,如今已恢复力量?”
“或许已成魔,又或许正在化魔之路挣扎,不论如何,定是无法回到最初的纯净模样了。”
付红叶的神色有些奇怪,明明身为人族正道修士,却像是在为那精怪惋惜,然而还不待尤姜一探究竟,他已收回一切神色只对秋月白认真道:“秋府主,我已知道它藏在何处,今夜还要请你与我共探雨君窟。”
这样的要求秋月白自是不会拒绝,当即就恭敬领命,“只要能解茗川之困,秋月白定时刻跟随盟主。”
付红叶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是检查了昏迷修士灵气就寻到了咒源,如今苍天府皆按他的安排前往雨君窟布置,尤姜在一旁瞧着却总觉有哪里不太对劲。许是因为付红叶忙于正事不再纠缠他,又或是他多少感觉到了青年情绪有些不佳。
自昨夜茗川便下起了小雨,如今也是绵绵不绝为整个城池都添了凉意。尤姜看着正道修士们忙里忙外,自己只无所事事地在廊下观雨。
漠北常年不见雨水,这样的风景于尤姜而言也是久违了,他少年时居于长安,最喜在城外枫林绘制丹青,即便落雨也停留在亭子里久久不肯离去。长安的雨不比江南秀气,不经意间便打落一地红叶。少年时的姜奉之多愁善感,每逢这时总要拾起几片枫叶细细把玩,仿佛一生就是与这漫漫枫林为伴。
他独自在这片山林中作画三年,本以为直到霜天图全部完成也不会被人叨扰,谁知某一日,一名少年忽然踏着红叶翩然而至,以纸伞为他遮住漫天风雨,轻言微笑道:“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多年克制自己不再回忆,昔人眉目竟都有些模糊了,尤姜正觉有几分惆帐,忽然视野中一双云纹银靴踏着积水走到眼前,抬眼便见一袭白衣的付红叶撑着伞轻声道:“这雨不一定干净,前辈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他既然回来想是苍天府已安排妥当,分明也不是什么单纯之人,面对尤姜之时却总是这样浅浅带着笑意,仿佛只要看着他安好便足以令青年发自内心高兴。尤姜知道,正因为青年对他永远是这样完全感受不到敌意的眼神,他才始终无法真正去警惕玄门掌门,即便百般挑衅,心里却也清楚,臭小子大概永远也不会杀了他。
“你可认识一个名为沐风的人?”
这样的好意来得莫名其妙,尤姜仍未想明白若付红叶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又当如何,可此情此景他也不想再逃了,时隔百年终是再次道出了那刻在了心底的姓名。
这久违的名字让付红叶握伞的手紧了紧,他垂眼看着难得不再暴脾气的尤姜,只是撑着伞与其并肩坐在回廊,有些怀念道:“木风是为枫,这个名字取得也太随意了点。”
尤姜虽猜测付红叶和沐风必定有关联,却受不了任何人对那人不敬,闻言便喝道:“住嘴,不许非议他。”
这严厉的语气反倒让今日情绪不佳的付红叶难得笑了笑,“前辈纵横魔道多年素以冷血无情自傲,原来也会记得死去的故人。”
姜氏一族不允许一个魔修辱没门楣,尤姜入魔之后便隐姓埋名,谁也不知道画圣姜奉之去了何处,而他也没有再提及过去之事,仿佛早已不再留恋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他将沐风藏在了心底,不允许自己回忆,也不向旁人提及,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他便是早已忘了那个少年。
就算在此时,他也没办法承认自己从未渡过这一道心劫,只能佯做平静地问:“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付红叶其实没想到会从尤姜口中再听见这个名字,毕竟沐风与他相识也只是三年而已,在魔修漫长的生命里这段时光不过是短短一瞬,或许早已被腥风血雨所覆盖。他想,于尤姜而言,沐风应该已经算不得多重要的人了。而他,也确实和当初的沐风有了太多的不同。
或许不认才是最好的选择,可面对魔修这在平静下满载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淡淡道出了这本不该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尤姜与姜奉之是什么关系,沐风与付红叶便是什么关系。”
尤姜本以为他的回答会是转世之类的说法,谁知竟会是这样的答案。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得知沐风并未身死却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只能苦笑着轻叹一声,“容颜未改,初心不复。”
那一年的姜奉之满怀少年意气,只愿有一日能达成家族夙愿成为正道之首救济苍生;那一年的沐风还不懂什么是苍生,他只想让自己喜欢的少年每日都高兴地活着。谁也不知道,百年之后他们会变成这个模样,就连牵手也变得无比困难。
姜奉之这个人生来就是劳碌命,在正道时为家族舍弃一切玩乐一心苦修,入了魔也为魔教四处打拼,始终没个安生日子。过去是沐风无牵无挂凡事都将就着他,如今的付红叶却也有了自己职责,谁也不能再舍弃一切跟着另一个人走了,要么彼此磨合学会退让,要么便是斩断尘缘刀剑相向。
付红叶知道姜奉之还活着时已成玄门继承人,他没办法再与魔修志同道合,只能选择后者,现在却想再试试别的法子,都是这个时候了,即便失败,他也有办法给天道盟一个交代。要让尤姜随他一起退一步并不容易,他如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能轻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这无疑是个糟糕的问题,从天之骄子沦落为人人喊打的魔修,如此经历怎么可能会好。偏生这个时候唯一让他挂念的人又不知藏在何处,尤姜想来也是有气,只冷笑道:“魔道魁首叱咤风云怎会不好?若没有你,只会更好。”
他们之间常是这样对话,付红叶本也习惯了被尤姜喊打喊杀,今日却是头一次没有含糊过去,反倒是怅然一笑,“我有时也在想,或许世间本就不该再有一个付红叶。”
付红叶一直很清醒,他知道尤姜的难处。魔教在正道和百姓眼中或许是除之而后快的存在,可对尤姜而言却是陪他度过百年岁月的归宿。可他们也都知道,魔修之中从不乏肆意践踏人命之徒,正如寸劫所说,如尤姜这般只对付正道不伤害百姓便已是仁慈至极,更多的魔修却还是如长生门那般,只要能够掠夺资源根本不惧造成多少伤亡。
付红叶如师父所言成为了善解人意之人,却在成了之后才知道,这样的人没办法逃避现实也没办法向他人推卸责任,所有苦注定只能自己一力承担。他不后悔为姜奉之踏足人间,也不后悔死上一回保住了姜奉之性命,唯一有些后悔的是,为什么要想着奉之说不定还在等他便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若他真的回归于天地,或许奉之还会对他有几分怀念,而不是认为他若是死了会更好。
他今天或许要送一只精怪永远离开人间,心里已经有些累了,此时没有力气再与尤姜斗下去,只将雨伞放进魔修手中淡淡告别:“前辈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此举一出,尤姜越发肯定此时的付红叶果然与平日很不一样,早上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消沉了起来?是因为精怪吗?他似乎对这种生灵很是在意,付红叶和精怪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又是怎么从当年那地方活下来的?
尤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想让这正道魁首远离他,可当付红叶真的自他身边离去时,他看着青年在雨中渐行渐远的白色背影,还是没忍住开口叫住了那人,“你渡劫失败,当真除了心魔一切安然无恙?”
付红叶始终都会为他停下脚步,虽未转身却也轻声回答:“有些小伤,不成问题。”
这个正道魁首比魔修还会骗人,尤姜自己渡劫失败多次,哪一次不是用了数月时间去调养,也是臭小子表现得太过生龙活虎他才没去在意这个问题,却忘了付红叶已许久不再御剑。
这样一想尤姜便不怎么放心了,罢了,他到底欠了沐风一条命,总不能看着这个人去送死,最终还是起身落在了付红叶身侧,只解释道:“你是胜了本座的人,若败给一个精怪,本座也要跟着你丢人。”
这样的场景其实有些熟悉,当初的姜奉之出身名门,虽性情儒雅却也并非没有傲气,而那时的沐风野惯了不懂人间规矩,触怒了姜奉之也不自知,二人偶尔也会闹闹脾气。
每逢这个时候,沐风便独自坐在枫树上吹着叶笛,声音如泣如诉满是委屈,姜奉之听了胸中闷气也就撑不过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抱着画卷主动去寻哀怨的少年,轻声问着,“我画了新的山水,你可要一观?”
每次不论闹得多厉害,只要他一出现沐风马上就会高兴地自树上一跃而下,抱着这训斥自己该注意礼节的贵公子便笑道:“奉之,我们和好吧。”
时间辗转百年有余,昔日少年彼此都变了模样,付红叶本以为这样的交流再也不会有了,却未想奉之刻在骨子里的心软好像也没有变。
再多的隔阂伴随彼此靠近终是渐渐消散,付红叶眼底重新有了笑意,就如过去一般主动将尤姜搂入怀中,在其耳侧柔声道:“前辈刚才说错了,你我初心不全,却未必完全不在。有些地方,你没变,我也是。”
这样的付红叶仿佛又回到了尤姜最难忘的模样,他被家族舍弃师门背叛,和沐风相处的时光已是仅剩的美好回忆,就算是坏脾气的魔修也舍不得将其毁掉。本能地想将人推开的手终是无力放下,他只没好气道:“本座看你没改的是色心吧,当初你小子总邀请我一起去山中泡温泉,存的是什么心啊?”
然而打起精神的付红叶又岂是好对付的,面对奉之的质疑也只是在他唇边轻轻一吻,“大概是希望你别总是这般劳累的心情?”
人没嘲讽到还被偷了个吻,这把真是亏大了,尤姜斜了他一眼,对那与过去少年有些相似的无辜神色又骂不出口,只能冷哼一声,“就当你这是真话了,走,解决了那精怪再收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尤姜:本座念着的是沐风,和你付红叶有什么关系?
付红叶:我就不一样,不管用哪个马甲都想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