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73)
这人却究竟也没打死他。
床榻上的人哼了一声,“你能来,也不错了。”乌桑素无争心,他若是死,他正可得自由,他正在山外被别人绊住脚,就算不来,别人也无暇顾他,单只一个青槐——青槐对乌桑下不去杀手!
“存之劝我。”他并不隐瞒:“领主教养之恩,不能不报。”
床榻上的人像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一般嗤了一声,及其不屑一顾:“我不施恩于人。”青槐平日作起妖来不可一世,也拿“教养”二字报他,不知幸与不幸。
这才是常态,苍霞山上的人极少言恩义。
床榻之上的人却又漫无边际问了一句:“这苍霞山领主之位,你可想要?”
“不想。”他已拿这话答过青槐,现在说来更觉坚定:“属下难堪大任。”且他想和朱离一起,这苍霞山并不是一辈子的归宿,他需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来,走近朱离。
“你会谢我没选中你!”不过试探,床榻上的人听闻答案也不恼,倒认真问了一句:“青槐执掌苍霞山,你可服?”他又补了一句做注解:“我纵无药能救,也不温顺等死,哼,活不能,死却由着我!”他若去了,苍霞山必然要有人当家作主。
“属下无异议,但苍霞山财力雄厚,寻一丸解药不是难事。领主不该轻易言死!”
床榻上的人含威含笑地看了他一眼:“若要我死,谁会用寻常□□?”他支起身子来:“有人为叫我死,不惜以身侍毒,怎会留下解药?!”
以身侍毒?乌桑不知怎么一下子想到灵琪身上,有些毒气聚拢,会汇与眉心一点,灵琪眉心那朵红花到底是装饰还是为了遮掩端倪?
还有青槐,启程那天她晌午才到朱雀楼客栈,问起时青槐说去了夜合巷,夜合巷是寻欢所,但她一个女人能去那地方干什么?而况正值领主有痒,青槐神色郁郁,断不是能去寻欢作乐的样子!
而偏巧不巧,倚欢楼正在夜合巷!
床榻上的人像是窥破乌桑所想:“不是那孩子,你别打他的主意。”他不怒而威,须臾又收敛了气场:“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他小小人儿,能和我有何冤仇!”
“他怎会在山上?”乌桑不作辩解,他是这山上的人,领主若想知道他的行踪绝非难事,不如坦然坦诚。
领主笑了一下:“我赎的他,幸而有他。”
青槐就算有心,不得余暇也不方便,剩余的人,他的人他都知道,会的是受伤自救的手法,但静心伺候病患却都不在行,何况谁还有闲心闲情。
乌桑只道:“我曾去倚欢楼,却说灵琪被富商赎走了。”是他派人赎走了灵琪,还是他那时就在徐州?若他就在徐州,竟然没强迫自己按期归山!
“不错,就是我。”
正在此时屋外脚步轻响,灵琪先轻声禀了一句:“粥好了!”才端进来,领主只接着前话:“一枚棋子却有了不该有的想头,新婚夜里骗得朱少爷出府,阴差阳错,反去了朱离弑杀新娘的嫌疑,哼,虽不是他算计,但陆凛见有了可乘之机却不能一口咬死朱家,迁怒与他,也没人能说什么。”
灵琪恰放下粥碗抬头看乌桑,一双眼眸灵动可人,睫毛扇动时风情流转,含情含愁。
乌桑眉头一簇,瞪了一下,他两人相顾无言。乌桑只看着灵琪体贴解意,将领主服侍得十分妥帖。
等退出去时灵琪却向乌桑看了一眼,点一下头。
床榻上的人未察觉,还笑了一句:“这个孩子不错。”
乌桑无心他事,并不被他散漫的话题牵着乱走,只问紧要得:“下手的是不是倚欢楼的人……那就是了。”他点出倚欢楼三个字时,床榻上的人神色分外不同:“我即刻下山讨问解药!”
“站住!”床榻上的人忽然坐正了,扶着额,阴沉的目光地落在他脸上:“寻药?还是寻朱少爷?”
乌桑回身跪在床榻之前:“寻药,也会去见他!”
“药不必寻了,不会有。”领主略喘口气:“苍霞山不能乱,青槐不能服众,我有余威,却也无实际用处,你此时帮她,我许你以后执事之权!”
乌桑心里一动,咬牙道:“我不做执事,我……自赎下山。”若不在他跟前求肯,将来也是为难青槐。
江湖高远,他想像朱离那般闯荡,想和朱离相携相伴,而不是天涯海角的奔波,只为暗中取人性命,久活在逃亡隐匿之中,见不得光。
领主呵地笑了:“下山?你以为下山便能山长水阔?下山后谁都能找你寻仇,你纵使三头六臂,也是应接不暇,那是自寻死路!不然他们怎么不下山?而且,你有几个钱?”
乌桑赫然——他若不是乞合接济,早在送朱离那把剑时已身无分文,一贫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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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远
事事皆有前因后果, 前因他既然已经种下,下山之后的种种后果,他也只能去面对去解决, 只是不要连累朱离就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下山不久, 杀的人不多。
但是钱……乌桑微微一顿才问:“需要多少?”
“万金!”
乌桑不由抽出一口冷气,他还不知自己这样金贵!万金他需得杀多少人才能凑齐, 就算侥幸没死, 到时听说他下了苍霞山而来寻仇的人,也够他应付了,若是一味躲避追杀,或者埋名隐居,自己也就算了,朱离会愿意么?
朱离光明磊落, 胸中有正气有块垒, 为人又洒脱不计较, 正是江湖好男儿,怎么能叫他隐姓埋名呢!
床上的人拍着床铺笑了:“下山不易, 你仔细斟酌, 去吧!”
乌桑拜了一拜, 道了声谢,才转身出门——万金虽然难得,毕竟没说不让他下山。
出门时已有几分夜色,乌桑踏着稀疏星光回去, 才走几步,眼前风声飒然,他后退了一步,已挥出一拳,隐约看见来人才半路收住,眼前人哼了一声:“是我!”
是青槐,看样子她先前就隐在树上,此时像个剪径的大盗。
“有事?”
“领主情形如何?”青槐边说边走,见乌桑没跟上来,她又转身走到乌桑身边:“怎么,不好?”
乌桑往身后看了一眼,还没开口,青槐笑了一声,已自顾解释:“他不耐烦见我。”
乌桑就算疑惑,他在苍霞山长大,也知道别人不愿说的事情一概不能问,只道:“不好!下手的人是不是在倚欢楼?”
青槐也不答,往乌桑身后看了一眼:“有人找你!”她倒借此抽身走了。
他知道身后有人,显然没有跟踪经验,更是在听到“倚欢楼”三个字时出了声响,不问也知是谁。
被人叫破,身后的人也不再藏着,等青槐身影在夜色里看不清了,他才一步一步挨过来。
即便现在是在苍霞山,他现在在苍霞山领主跟前伺候,灵琪也不敢大意,分明在领主屋里时乌桑不过如此,出了那道门站在夜色里时,他周身气势却分外凌冽,淬过血的人身上那种阴狠肃杀显露无疑。
但他心头不安,总要斗胆问上一句,因此沉着气走过去,还行了一礼:“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何事?”乌桑冷着的脸色也未见缓和半分,语调更是沉得出奇,惊得灵琪顿了一下才开口:“有一事冒昧相求。”
“既然冒昧,那就别求。”乌桑拔腿便走。
这人是陆凛的人,诓骗了朱离那么多年,偏生又相貌不俗,风姿清雅,朱离之前还万分看重他,乌桑想到这里,敷衍都不愿再敷衍。
他才走出一步,灵琪却喊了一声:“此事关乎先生,关乎存……”存之二字被乌桑眼风杀了回去,他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关乎朱少爷。”
乌桑挪脚站在了灵琪眼前:“何事?”
夜色里灵琪灵秀脸庞只余一个淡淡的轮廓,他纤长的眉头紧蹙,显得紧张而为难,却还是说了出来:“苍霞山领主之位,求你放弃。”
乌桑挑眉往身后看了一眼,这里距离领主的居所不远,他一个外人就敢在领主眼皮底下插手山上领主更替之事,究竟是天真无知,还是藏有祸心?
灵琪察觉他目光所及,反叹了口气:“这么远,他听不见的。”
乌桑气息骤紧——灵琪是不知其中厉害才能说的这般云淡风轻!屋里那人往常功力何等精湛,再想起领主先前自伤的话,原来死的及其屈辱并不只是随口一说。
偏偏灵琪又解释了一句:“他习惯了我服侍,我也不便走远。”
乌桑一时静默无言,连灵琪所求之事都抛在脑后。
兔死狐悲,苍霞山上的人终属一类,连领主都落得如此,他还能有好下场留着和朱离共度余生么?瞬时想起这里就有一个倚欢楼的人,径直问道:“投毒的,是不是你倚欢楼的人?”
灵琪不知他已想过许多事情,见问这一茬,顿了一下,想到此事和自己所求之事有关,便也没顾及许多,反而斟酌着道:“我虽不肯定,但揣度其时间情状,应该不差……”
他叹了口气:“方才灵琪所求之事,正与此相关……”他觉出乌桑神色不善,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便举手立誓:“上天有灵,灵琪如有祸心,死无葬身之地!”
乌桑对这誓言不置可否,只道:“慢慢说。”
灵琪舒出一口气来:“灵琪日夜伺候,实在不是有意窥探,是无意得知——苍霞山领主接替之时需得过一戒,称为情戒,不止夫妻之情,父母兄弟,知己好友,只要是你心尖上的人,需得你亲手杀了那人,提着那人首级,才能换来领主信物。”
灵琪虽在跟前伺候,到底不涉苍霞山内部事务,他见领主越到后面越避着青槐,正是疑惑不解,乌桑却在此时上山,且在领主屋内商谈许久,他不知两人谈话内容,来回揣测,以为领主属意乌桑接任位置,惊得一颗心悬了许久,甚至不惜在领主屋里犯险,出门时给乌桑递了眼色留了暗号。
可是乌桑这人不知是傻是呆还是有意,竟然不解其意,全没理会!
乌桑却一时怔忪,难怪领主方才说自己会感谢他没选中自己,万幸万幸!若他被选中,这等难关他定然闯不过去,那往后作为一个前任领主钦定却又未能走上领主之位的人,他在苍霞山定然难立足了。
“青槐知道?”乌桑又想到青槐曾说“苍霞山领主不是好做的”,料想她并非不知,这等事虽不是轻易宣扬之事,却也算不上绝密,有人知道也是正常,不知青槐可知道领主属意她接位,他人可知道领主钦点了青槐……
乌桑一时思绪纷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抓住灵琪话头:“你说这事与领主中毒有关?”
灵琪点了点头:“从未有人提过,灵琪本也是揣度,但领主极言身中之毒无解,便更肯定了几分。”他看乌桑神色不似先前那般冷,才道:“可否坐着说话?”有些可怜的央求。
乌桑将人上下打量了两遍才点了点头,这人虽然长相清俊,气质风流,但这般不胜劳累之态,也不知当时朱离怎么看的入眼!
两人在就近的山石上坐下,灵琪有些羞愧:“身弱体乏,见笑了。”他见乌桑全部在他身上在意,也不再多说,只述方才之事:“灵琪自小被卖在倚欢楼,跟在苍蓝师傅跟前学艺,那时起便见过领主,是以他见我落入绝境,才带我上山。”
乌桑从不曾听说这段往事,一时之间不能消化:“领主去倚欢楼……”寻欢作乐四个字他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