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6)
近日辛苦,两人埋头吃了两大碗饭,才觉精神一长,疲倦散去。有些吃撑了,柳吹絮坐不住,要出门去散步,两人便相伴出门。
朱离心中装着事,总有些漫不经心。柳吹絮也想帮忙,看这时街边还有贩卖小吃的摊贩,他主动上前去打听,但问及杨家,都说不甚清楚。
朱离扯了柳吹絮一把,自己上前去问:“大娘,十年前镇上一户罗姓人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大娘你可还记得这家人?”以杨家的行事,只怕邻里都不知底细,何况街上小贩,不如问罗家。
老人闻言果真悚然动容,“那件事啊,想忘记都难呐……哎真是惨啊……”
两人对醴曲镇都是人生地不熟,听大娘缠杂不清讲了许久,才大致知道罗家旧址,这时大半个太阳已隐在山后,天色有些暗了。
夏日的天光,只要太阳落山,天色会黑得特别快,朱离犹豫了一下:“明日再去吧。”
柳吹絮已买了一盒炸金糕咬着:“走吧,天色还早呢!”
罗家旧址离此不算近,但柳吹絮旨在消食,两人便步行过去,一路越走只见店铺客栈茶亭越来越少,人烟也越来越少,走过两条半街,才见一处空地,天已黑了,只朦胧升起一弯半满的月亮,眼前景象只看得清一个轮廓。
罗家十年前住的地方真是偏僻,这才像个从异国逃亡而来的人该有的小心谨慎。
柳吹絮略略看了一圈,周遭寂静阴森,这时候有些怕了,拽了拽朱离:“朱大哥,这地方怪吓人的,咱们要不先回去吧。”
朱离走近了几步,只见十年过去,罗家旧址几成一片废墟,几堵断壁残墙,几间围墙也倾塌了的屋子,屋顶早已不见。
朱离看着这断壁颓垣,看着地上有些模糊的焦黑痕迹,想着方才那贩卖糕点的大娘说的十年前的惨象,心头一片沉重。
罗家旧址这边周围已没有人家,想来是罗家被灭门一事太过残苛,没人再敢住在此处,以至此地一片凋零。
朱离也觉有些瘆人,但来已来了,他不想就这样草草一眼便回去,于是恭恭敬敬对着前面废墟鞠了个躬:“诸位前辈莫怪,晚辈此来只为查明一件事情的真相,绝无冒犯不敬之心,还请体察。”
柳吹絮也学着朱离的样子念了一遍,看朱离抬脚走了进去,紧跟在朱离后面走了进去,就差踩着朱离的脚后跟。
十年风雨,院内一层灰尘一层枯叶,青草蔓藤长野了,从枯叶下冒出来,月光下一片闪着寒光的油绿,更加阴森可怖。
这样氛围实在紧张,朱离还强自镇定,只听身边的柳吹絮呼吸急促,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战战兢兢地走着。
朱离不喜与人肢体接触过密,但此时也不能扯开柳吹絮,只由着柳吹絮扒在他身上,两人才走到院子中央,忽听柳吹絮一声惨叫,吓得朱离身上汗毛根根竖立,头皮都发麻了。
朱离只觉柳吹絮抓着他的手使劲一拽,他本就被方才柳吹絮的尖叫惊得腿有些软,这一拽之下他反应不及,脚步晃了一下,立刻觉出右脚踩着的东西有异,他心念电转,待要拔地而起,避开地上的异物,却被柳吹絮死死拽着,慢了一瞬,朱离只觉小腿上钻心一疼,顺着柳吹絮拽着的力道,他也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狗狗,竟然穿着小皮靴~哎哟,那走路的姿势好醉人好醉人啊~
☆、荒地惊魂
朱离这一跤摔地不轻,但比起腿上的疼痛,别处都可忽略。
他还未来得及查看腿上伤势,只见柳吹絮一只手撑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劲往他怀里挤,朱离背上一层冷汗,也不知是被柳吹絮吓得还是冷的,浑身力气都要散了。
柳吹絮撑在地上的手不知摸到什么,举到眼前一看,月色朦胧,但还看得清柳吹絮手里这是人的腿骨,吓得柳吹絮又是一声尖叫,使劲丢了出去,腿骨都不知被他甩手扔到了哪里,他两只手像铁箍一样,抱着朱离,浑身瑟瑟发抖。
朱离素日里很是镇静,可再镇静,他也才比柳吹絮大上不到一岁,这荒村古院已够吓人,哪还禁得住柳吹絮这接二连三的一惊一乍,柳吹絮这几声尖叫一过,朱离只觉自己呼吸不稳,胸膛里心跳过快,跳的他一阵一阵地头晕。
但此时柳吹絮不济,他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眼前,朱离已无暇顾及疼地麻木的腿,他伸手环抱了一下柳吹絮,一只手在柳吹絮背上轻轻拍着:“好了,别怕,咱们回去,明日白天再来。”
哄了半天,柳吹絮好容易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得得索索地要站起来,谁知他站了一半,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又哇地一声,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这次的惊恐不比前两次,柳吹絮一边蹬着腿一步一步后退,一边指着院前不远处喊着,“鬼,鬼!朱大哥,有鬼!”声音都破了,带着嘶哑的凄厉。
朱离腿疼,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这院子里有古怪,他不敢放任柳吹絮乱动,忙一手扯住了柳吹絮,他顺着柳吹絮颤抖的指尖看过去,月光照不到的断墙的角落里,只有一抹隐隐绰绰的黑影,静静站在那里,柳吹絮叫的惊天动地,震得残壁上灰尘簌簌往下掉,那个黑影却岿然不动。
朱离只觉身上一阵潮热过后一阵冰冷,是冷汗浸透了衣衫,他不信鬼神,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问了一声,“谁?”
浑身的力气已在惊恐和柳吹絮的折腾里流失殆尽,残余的几分用来维持语气,竟然还听得出几分镇定来。
那暗处出现了一星火光,闪亮了一下,又渐渐暗了下去,那是有人吹亮了火折。
那星点的微光根本照不出黑暗里人影的轮廓,但朱离似乎福至心灵,心里定了几分,他问了一声:“乌桑?”
明明没了方才的紧张,但喊出话来声音都破了音,拐了好几个调,带着颤音。
“嗯。”乌桑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清冷沉静,真能抚慰人心。
朱离身上的冷汗像一触即溃的逃兵般迅速退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凉,他使劲将近乎崩溃的柳吹絮扯到自己身边:“别怕了,是人,是乌桑,你素日极其崇拜的那个乌桑。”
他一连安慰了好几遍,柳吹絮才安静下来,在朱离的鼓舞下胆战心惊地又往那阴影里望了一眼。
乌桑往前走了几步,一半隐在阴影里,一般曝在月光下,只能看得见玄青的罩袍的一角,衣裾上有利刃划破的口子,脚上是一双青色布鞋。
乌桑大半个身子还隐在黑暗里,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站在暗处的是人,是在柳吹絮心里极厉害的乌桑,这也够安慰柳吹絮了。
朱离觉出了惊吓之后身体上的疲乏,和精神上不受控制的亢奋,他问乌桑:“你不是在莫阳镇外跑上了小路?那里是田地和山峦,最好藏身了!”他觉出自己话语里还带着笑意,有些停不下来似的。
乌桑嗯了一声,似乎很是疑惑,但并没再问。
“你怎么又躲到了这里?这里这么难找,躲个十天半月别人也找不出来的!你真会躲!”朱离平常待人亲和,但却不是多话的人,更何况是对着乌桑这个算得上陌生的人。
但惊吓后的亢奋停不下来,他的灵魂仿佛惊出了窍,就站在他自己背后看着坐在地上滔滔不绝的自己,仿佛看得见自己身上余韵未尽的颤抖。
乌桑没答话。
朱离迟钝地意识到,夸人能逃命似乎也不是什么好话,他与乌桑虽没有冲突,但远不到熟悉的地步,不宜再造次,只得把排遣不尽的兴奋转移到柳吹絮身上,“柳兄弟,是乌桑,你不怕了吧?”
柳吹絮鼻尖上晶莹一闪,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真吓哭了,“我,我……我……”柳吹絮话也说不利索了。
朱离试图站起来,才一使劲,腿上的疼痛钻心,这才觉出腿上不止疼,还套着东西,他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在落叶积尘里摸索腿上的伤势,还不忘安慰柳吹絮:“实在抱歉的很,怪我鲁莽,我们不该晚上进来的。”
柳吹絮哆嗦了半天:“可是也见到了乌桑……”他这才觉出朱离的异样,凑在一边问:“朱大哥,你受伤了么?”
腿上是一只捕兽的夹子,齿刃已深入肉,疼痛觑见精神上的亢奋正在渐渐退去,潮水般奔涌而来,朱离忍耐着嗯了一声。
这时候自己没力气弄开这东西,惊吓后除却那一时的亢奋,只剩下无尽的疲累,他咬唇忍着疼,有些无力地望着那深卡在腿上的夹子。
月亮穿过云翳,亮了一些,朱离先看到投在地上的黑影,而后才看见乌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院中落叶甚厚,乌桑每走一步,便能听到一声脆响。朱离这时神思敏锐的惊人,他立刻想到乌桑这人的冷淡疏离,这人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被他们这样惊扰,他一定厌烦,是要换地方了么?
朱离十分抱歉,冲着乌桑笑了笑,乌桑看到他的笑,脚步一顿,似乎愣了一下。
“对不起,抱歉的很……”朱离想说他歇一歇,弄掉腿上这个夹子就走,绝不干扰乌桑跑路,但话未说完,乌桑已走了过来,他并未径直走出门去,而是站在了自己跟前。
朱离抬头看了乌桑一眼,脑子的想法像绣女结成一团的绣线,没等他从这一团乱线般的思绪里抽出一个头,乌桑却长腿一屈,跪在了自己跟前。
朱离茫然而震惊。
乌桑伸手捏住了他受伤的腿,朱离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往后退了几尺。
乌桑这个动作比他甩袖走人更让朱离讶然,有些反应不及。
乌桑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特别亮,他看着朱离,声音有点软:“忍一忍。”手上动作特别快,只一下便弄开了紧扣在他腿上的捕兽夹。
“呃!”疼痛把朱离从愣神中拉回来,他忍不住地哼了一声,手在衣襟上攥紧,这一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忍得脸色煞白。
柳吹絮在他跟前,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
捕兽夹一取,血涌出来,溅了乌桑满手,朱离忍着疼:“抱歉……多谢。”力气被用尽了,声音很低。
乌桑垂着眼应了一声,向他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来,朱离只一犹豫,便搭上乌桑的手,借着这个劲头站了起来。他不忘扯着柳吹絮站起来,深深抱拳一揖,“真是多谢。”
乌桑只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
朱离忙着保证:“对不起,方才多有打扰,实在抱歉的很。我们这就走。阁下的行踪,我们定不会泄露。
他要扯着柳吹絮走,但他腿疼,柳吹絮腿软,挂在他身上哀求:“朱大哥,咱们再歇一歇吧。”
若是平常,朱离扛也扛他走了,但今日今时他自顾尚不及,更弄不动柳吹絮。也不知乌桑一身伤怎么跑路的,难道不知道疼?
这是乌桑先发现的藏身之所,他不便就答应柳吹絮,只是眼光殷殷望向乌桑。
乌桑侧头避过了这个颇有征询哀求意味的目光,点了点头:“过来吧。”伸手抄在他右腋下。
朱离右腿太疼了,使不上力,正好借着乌桑的搀扶。柳吹絮打着摆子跟在后面,补了一句:“多谢你,乌桑大侠。”
乌桑埋头搀着朱离,淡淡道:“我不是大侠!”声音有些冷,像流淌的河水上的冰块相互撞击一样。
柳吹絮愣了一下,也许乌桑气势慑人,他没再开口。
乌桑带着他们绕过断壁颓墙,后面是一方四面被墙围绕的平地,圈住一方月色,满地都是清冷的光辉。
他将朱离搀到靠墙的地方,“你的腿……”
朱离看了一眼,伤口流出的血已染透了衣衫,衣衫有些僵硬黏腻地裹在腿上,“这个……”
“我帮你包扎。”
朱离一个“不用”噎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乌桑方才只是陈述,并不是问询。而况以他在黛山对乌桑的印象,乌桑这人十分冷漠,竟然会主动帮人包扎伤口,肯帮人包扎伤口,他拒绝了都觉得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