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10)
他还在黛山上为乌桑掩护,在莫阳镇外纵容柳吹絮给西湖三怪的人指错路,在回逞州的路上借马给乌桑跑路……还有就在这间密室,他送药给乌桑!
他想起乌桑的眼神,三番五次在那么可疑的地方相遇,他都不曾问过一句乌桑为什么会找到那些地方,乌桑看着还有人能像自己一样犯傻,言语都欠奉,只怕无奈极了吧!
他是个傻子!不止在于数次放过乌桑,还在于对乌桑莫名的信任,他一边劝着柳吹絮说乌桑只是个杀手,一边却已将这个冷漠的杀手归于同类!
这才是痛苦的根源。这痛苦,他自认为是自己活该。
朱离从杨家出来时,天色已擦黑,密云遮裹着天穹,四周黯淡,亦如他的心境。
柳家已摆过了饭,张氏歉疚地看着他:“你这孩子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你说去缘来酒楼,我们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你吃过饭么?”
柳绵盯着地面小声说:“我替朱大哥留了饭。”
杨家的事,乌桑就是凶手的事,自己的愚昧大意,和得知乌桑是凶手时自己的郁结心痛,种种都在朱离心头盘旋,但这一路他却还是拿定了主意。
他脸色苍白,却一如既往地挂着笑意:“柳爷可歇息了?晚辈有要事要面禀柳爷。”
张氏看朱离神情认真,支开了柳吹絮和柳绵兄妹,留朱离单独去见柳城,却不想朱离见着柳城第一件事,竟是一膝盖跪在了柳城脚边。
柳氏夫妇惊得来扶来劝,却都没有用。盏茶的功夫里,这已是柳城第三次伸手扶跪在地上的朱离,但朱离一意孤行,就是不肯起身。
朱离脸色这样差,柳城真担心再跪上一盏茶的功夫,朱离会晕过去。
张氏看这孩子倔强,劝也劝不动,只端过一盏莲子粥来:“存之,纵有天大的事,也该吃了饭慢慢说。这是绵儿有心,特地为你留的。”
柳城也劝他:“什么事值得贤侄如此?万事都可以商量嘛。”他又伸手来扶朱离。
朱离拜了一拜,才道:“柳爷信得过我朱家才把杨家这等大事托付我朱家,奈何存之少年轻狂,不识人心,却是眼睁睁错过了凶手,真是辜负了柳爷嘱托。”
柳吹絮识得仰止剑法,识得杨行天身上的伤口,今日西湖三怪的亲友们在逞州街头大闹,那瘦子身上的伤口那么明显,柳家是逞州大户,总会听闻消息,过不了多久,单凭这一招相似的招数 ,柳家也会知道乌桑是杀害杨家的凶手,他无从隐瞒。
柳城闻言已腾地站了起来,“这么说,贤侄寻到了杀杨兄一家的凶手?!”
柳城脸色急迫地看着朱离,只见这个平日笑如和风的人脸上笑意不落,脸色却一阵青灰,一阵苍白,转瞬换了几换,但最终只见他脸色如常,目光坚定,仰头答了一声:“是!”
“是谁?”柳城没有那等耐心。
“柳爷,这便是晚辈求肯之处——杀害杨家的凶手小侄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还得请柳爷宽限时日,小侄亲去将那凶手捉回来,只盼柳爷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听说什么,都当耳畔秋风,不予理会。”
柳城又是心急又是疑惑,这会却也顾不得朱离再跪上一时三刻会不会晕了:“这是为何?此人是贤侄旧识?是贤侄好友?还是贤侄亲戚?”
旧识,好友,亲戚!柳城每说出一个字,就见地上跪着的青年脸色苍白一分,眉头蹙紧一分,像是有人拿着鞭子打在他身上,他兀自忍耐着。
朱离虽然年轻,但他家教如此,总还沉得住气,他稳了稳声音:“他,他与小侄只打过照面,并无交情……小侄先时不防,他从小侄手上走脱过……”他都不想再去细数次数。
“先时不知他是凶手,那也怪不得贤侄,现在咱们去将他捉回来,不就是了。”
朱离坚定地摇了摇头,“还请柳爷应允,让晚辈去做个了断。”
“那却为何?小侄有什么不便之处不妨讲出来,咱们总可商量……”
灭门之仇哪是商量可以解决,他恼恨乌桑不假,却也想要找到乌桑问个清楚,“并无难言之隐……小侄可对天发誓,绝不包庇贼人,只请柳爷先沉住气,小侄定会将他带到柳爷跟前,到时再凭柳爷处置。”
柳城一时沉默不语,朱离便也直直跪在地上。
虽然杨家看来底细不清,但在柳城眼里,杨家还是与他交好的清白可怜之家,如今惨遭灭门,凶手已经出现,要他忍耐,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张氏看着两人僵持,挨在柳城身边,捉住了柳城的手,轻声劝道:“城哥。”柳城拍了拍张氏手背,应道:“那我随你去追凶,这样可好。”
朱离又摇了摇头:“还请柳爷多等些时候……”
柳城似乎有些忍不住脾气,张氏轻轻拉了他一把,他才没站起来,张氏握着他的手,“城哥,存之年纪虽小,但他的行事咱们都看在眼里,杨兄一家的事我知道你忧急万分,但祸已酿成,咱们此刻为难存之有何用?”
朱离感激万分,张氏对他抚慰一笑,又劝柳城,“城哥,若没有存之,你这样病了一场,单指着吹絮,何时才能寻到凶手?你何不能等这一时三刻,到时存之的事了了,咱们明明白白地报仇,不是更好?”
柳城这才点了点头,看住朱离,一拍桌子:“我可以等着你的消息,但你总得留下个东西做凭证!”
朱离从脖子上解下一枚小巧的挂坠:“这上面有朱家印记,若晚辈行事不当,柳爷只管去家父面前讨要说法。柳爷总该信得过家父。”
柳城接过那挂坠,拂袖而去。
柳城转身而去的背影那般决然,朱离只觉嗓子眼里透不过气,他在心里发狠念着乌桑乌桑,这番要是乌桑不给个说法,他先把这人收拾了。
张氏却盈盈过来扶起他:“城哥与杨家交情深厚,一时转不过弯来,你莫怪他。”
“不会,这事本是我鲁莽,多谢夫人周旋。”
张氏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这值得什么,你一路帮着柳家,一路照顾吹絮,绵儿又崇拜你,凡此种种,我还没有谢过你呢!”她携着朱离的手往朱离屋里走去,“我再叫厨房弄点吃得来,你一定要吃过东西,休息好了再走。这是你们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朱离点了点头,他太累了,需要养足精神去追乌桑。
这一觉朱离直睡到第二日辰时末,中间竟不曾醒过一次。
他辞过柳城张氏,柳城脸色不好,张氏还算和善,他去辞柳吹絮,柳吹絮还和旧时一样,反而安慰叮嘱了好些话。
柳绵看着他时还结巴,却要执意送他出城。两人并肩齐驱,直到逞州城外,柳绵伸手遮着太阳,眼望着四周青山,慢慢地问:“朱大哥,杨伯伯一家,不是好人吧?”
朱离笑了一声:“这世上的人,不能只以好坏分。”
柳绵撅了撅嘴,眼神还在四周游荡着:“你是好人,哥哥也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她不知是有意无意,并未提起柳城和张氏。
朱离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回去吧!杨家的事就交给我这个大哥,绵儿还小,学学针织女工就够了。”
柳绵伸手拨了一下朱离在她头上的手:“针黹女……女,哎,很烦的!”
朱离看地好笑:“学舞刀弄剑不烦?可得当心长大了没人要!”
柳绵听了啊了一声,瞪着朱离看了好一会儿,拍马回去了。
朱离孤身一人,即已错过乌桑行踪,此时无处可寻,只能往苍霞山方向走,一路留意乌桑踪迹,也不放过西湖三怪的亲友的行踪。
这帮人追着乌桑跑了这么久,也没捉到乌桑,武艺虽然不济,但总能将乌桑迫地到处乱窜,寻人的本领总还有几分,值得留意。
朱离一人骑一匹马,备着两匹骏马,昼夜不停,餐风饮露,两日过去已追去老远,乌桑的踪迹没找到一丝一毫,却听了一路江湖传闻,说什么苍霞山新起之秀相貌神俊飘逸,惊为天人,他的仰止剑法出神入化,连伤几位江南大侠,一时竟无人能截住他……
既然仰止剑法已传了出来,料想柳城一家也已知晓了乌桑就是凶手。当时柳城虽勉强答应信他,但他却不敢放松下来,唯恐迟则生变。
这几日过去朱离伤心已减了不少。他是查探真相之人,乌桑一个凶手,还背着西湖三杰三条人命,正被追的东逃西窜,躲避追杀,难道指望乌桑能在自己面前自承罪责,剖白真相么?
那才是见了鬼了!
而况如今细细想去,他几次遇见乌桑,乌桑虽然不动声色,但也未曾误导过他,阻拦过他,乌桑不过一个杀手,为利所趋,不讲江湖道义,能做到这般,也算难得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对乌桑的气恨却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申榜,轮空,接着来更,心痛的无法呼吸。
☆、背灯和月
这日行路已近午时,朱离腹中饥饿,但离城尚远,不远处的路边只有一个破陋的茶寮,他打马过去,挑个阴凉的地方,要了碗茶水,就着干粮裹腹。
烈日灼地他脸上一层一层掉皮,唇上几道裂开的口子,忧急之下连嘴里也长了许多燎泡,干粮又硬,他每啃一口都戳着嘴里的伤口,能疼出一串眼花,他忍着,长眉蹙出一个疙瘩。
他和柳吹絮不一样,不是没走过江湖受过伤,但从前是何等快意恩仇,受伤流血也是酣畅淋漓,哪像这次一般忧闷,落魄,和憋屈!
朱离心里憋着一口气,找到乌桑一定先把这人狠狠打一顿,制服他,斥责他,叫他和顺低头,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朱离就着幻想啃掉半张干饼,又骑马上路,就这般追了半日,他还是全无乌桑消息。
朱离不知乌桑已经跑到了前头,还是躲躲藏藏又落在自己后头,他是该继续追还是等一等,竟一时拿不定主意。
朱离怅然立在路畔,只见斜阳渐落,寂静的路上只他一人三匹马拖着长长的影子走着,孤独凄凉袭上心头,他一时只觉愁绪满怀,不觉放松了马缰,由着马儿性子慢慢走着。
这一夜朱离错过宿头,前无村社,后无市镇,只得在路边山野里找个僻静处将就,夜里皎月渐升,他浑身难受,了无睡意,睁着眼睛发一阵呆,又把杨家和仰止书的事来来回回想一遍,越想地分明,心里的激愤越搅得他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只是猜想,直觉却毫不懈怠地告诉他,这猜想十有八|九就是事实。
夜渐深了,朱离觉得身上冷得难受,正欲扯过几件换洗衣裳裹在身上取暖,忽听得远处马蹄声隐隐,一伙人正往这边走来。
朱离心里一动,这二半夜赶路的,只怕不是寻常百姓,他翘首以盼,只望着来人是西湖三怪的亲友,他还可循着他们足迹去寻乌桑,于是翻身而起,隐在暗处查看。
马蹄声近了,他借着月光看过去,却见马背上的人虽都穿着本朝常服,却个个都虎背熊腰,生的异常高大。只可惜虽有朦朦的月光,对方骑马驰骋,奔地太快,他未能看清来人脸庞。
这些人不是西湖三怪的亲友!也不知是谁还星夜兼程?不及他疑惑完,就听骑马而过的人低低咕隆了几句,朱离一听之下顿时一惊——这是胡人?
他不懂胡语,虽不明这帮胡人目的,但夜半结群赶路,看着也不像商旅,他警觉之下,不禁起身远远缀在后面跟着。
朱离见这群骑马的胡人越走越偏,更加不敢放松,跟着这群胡人拐过了一个山弯,山那边背阴,月光照不到,一片漆黑。
朱离不敢轻易过去,等了一阵,只听马蹄声隐没,以为胡人已经走远,正要追过去,却又听山那边忽然响起呼喝叱骂之声,只可惜都是胡语,他一句也听不懂。
不一时那边又传来刀剑相交之声,看来是动起了手。
朱离不明情况,不敢贸然跟进,他登上山腰,沿着高处蹑手蹑脚绕了过去,远远就听着几人斗成一团,只能看见胡人的弯刀与长剑相撞时磕出的火星闪出一线弧光,具体情形却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