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83)
睿思点头:“大皇子宅心仁厚,得陛下心侧之,即是,不妨早日定下,不仅安定百官,亦能定皇子之心。”
皇帝紧皱的眉宇笼上淡淡疑惑,他高深莫测看着睿思,颇有深意问:“睿思所言可出自真心?”
睿思笑着颔首:“陛下,虚名对贫僧而言并无他用,只要河山安定,贫僧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愣住了,他一直忌惮这个人的不正是这番原因,若是这个孩子根本没觊觎过太子之位的话……
皇帝欲言又止:“可山月信中所写——”
睿思道:“守我大荆百年大业,定我河山万世长青,本就是贫僧所愿,不管贫僧何种身份,都会倾尽己力,以安太平。”
皇帝惊讶,他一下子站起来:“你、你说的是真的?”
睿思乖巧的点点头,皇帝心里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滋味,这个孩子有着与世无争的清净,他千里而来,从不怨恨自己,从不争论愤懑,在自己冷眼相对的时候也能不辞辛苦的守在他的床前,他是自己的血脉,又是佛祖的信徒,他不会对自己和太子不利,又能在宫里保佑自己和江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个孩子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觊觎他的皇位的时候,他会一如往常的站在他的身旁。
有下人送来了东西,睿思将其端上,放到皇帝面前,温声说:“陛下,这是贫僧为陛下调制的汤羹,服之可令人安神精气,延年益寿。”
皇帝眼底氲出喜色,说:“朕不是陛下,朕是你的父皇,睿思,你唤朕一声父皇。”
睿思愣了下,清澈的双眸涌上朦胧的水汽,他从未如此失态过,别过头,许久,才哑声道:“父皇。”
皇帝大喜过望:“好好好。”
睿思将汤羹推过去。
皇帝喝罢,说:“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睿思红着眼睛摇头。
皇帝道:“既然朕已经认下你,也该给你个名分了,让朕想想册封你什么好。”
睿思道:“贫僧能见到陛……父皇,已经知足了。”
皇帝站起来在子蔚宫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回来说:“不成,你是真的皇子,怎可无名无分。”
睿思轻轻叹口气,握着佛珠,说:“也不急在这一时,父皇注意莫要思虑过重,影响身子。”
皇帝喜笑颜开,对睿思的听话体贴简直满意的不行:“朕听你的,朕不急。让朕想想为你册封什么,过几日为你举行册封大典。”
说完朗声笑着离开了子蔚宫。
子蔚宫中静了下来,阳光长长的照进宫殿,映着那个人孤零零的身影,睿思垂头,握紧了佛珠。
帷幕后面,一玄小和尚悄悄走过来,扒住殿门往外瞅了瞅,踮脚小跑过来,说:“公子,陛下要封您什么?”
睿思面对西方跪下,将腕上的佛珠取下来,放进小和尚的手里,他微微一笑:“不重要了。”
他修长的指尖划过眼角,看着指腹上一滴水渍,没什么表情道:“该结束了。”
册封之事一出,朝堂哗然,文武百官面面相窥,皆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册封睿思什么,众人猜测纷纷,流言四起,皇帝两耳不闻,只令礼部尚书速去准备册封事宜。
唯有大皇子好似吃了定心丸,每日趁皇帝去子蔚宫念禅时,就也跟着听禅习道。
三日后,册封大典开始,会见群臣之前,睿思见了皇帝。
书房左右无他人,九龙御案前摆放着两绸圣旨,皇帝正凝神望着,手旁放着传国玉玺。
看见睿思,皇帝将他招过来,道:“朕这几日想了想,你那日说的有道理,朕年事已高,也该册封太子了,今日朕不仅要封你为亲王,也同时将太子之事定下吧。”
睿思笑了下,端着一碗汤羹送到了皇帝手边:“父皇,服下汤羹再去吧。”
皇帝老怀安慰:“还是你有心了,天天记挂着父皇。”
他一饮而下,撩袍起身,大步向书房外走去,察觉睿思没跟上,就去询问,这一转身,他看见年轻人垂手站在大殿里,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皇帝皱眉,刚要说话,只觉得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连站都站不住,踉跄摔倒了地上,他心中大惊,艰难的伸手指着睿思,嘴唇颤抖,愤怒一下子涌上心头。
睿思握住他的手,轻声说:“父皇,儿臣带您去见一个人。”
*
皇帝睁开眼,看见一座荒凉的宫殿,殿前有一棵枯死的柳树,他记得每年夏天柳条迎风摆动,遮下一大片斑驳的阴凉。
阴凉下摆着红楠木雕成的贵妃榻,每年总有那么几天,那人会从繁忙的战场赶回来,有时候连玄甲都未褪下,就这么坐在树下,端着一坛酒,冲他微微一笑:“皇兄来了。”
这里是荒凉已久长青宫。
皇帝的眼眸收缩,原本柳绿花红的旧忆忽然失去了颜色,变得昏暗阴森,接着无数刺目的鲜血从滚落的人头里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身,他恍惚去躲了一下,猛的清醒过来。
柳树,贵妃榻,年轻的太子,死不瞑目的头颅都消失不见了,皇帝看见枯死的树下摆着一只只坛子,从树下一直摆到长青宫殿前的台阶上。
阶上坐着个玄衣逶迤垂地的男子,正是消失许久的殷成澜。
殷成澜手里捧着一只骨灰坛,没看他:“皇兄,本宫等你很久了。”
皇帝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慌张的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侍卫,他顿时惊慌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
殷成澜转过头,笑道:“本宫一直都在,今日来送你走。”
皇帝退后了一步,冲到院门口用力拽了拽门栓。
殷成澜道:“这可是皇兄要亲自册封的瑞王锁的门。”
皇帝脸上一下子惨白,怒不可遏道:“他是……他是你的人!”
殷成澜道:“我不妨告诉你,不仅他是,皇兄最信任的山月禅师也是,就连皇兄身旁的太监公公也是本宫的人,没有他们,皇兄怎么能日夜睡不好觉呢,像大皇兄这般无心无肺的人,非待要人不断提醒着,才能刻骨铭记吧。”
皇帝想起黑暗里无处不在盯着自己的眼睛,梦中永远重复的血腥一幕,他以为是他犯了杀孽,做贼心虚,现在才知道是殷成澜用尽了手段,才让他不停的想起那件事,不停地在梦里回忆。
皇帝的脚步几乎站不稳:“你现在杀了我,你杀了我的话……”
殷成澜微微笑着,他坐在阳光中,俊美无双,风姿卓绝,然而只有皇帝才知道他平静微笑下的冷酷。
殷成澜接下他下面的话:“大荆依旧歌舞升平,百姓照常安居乐业,不会有什么变化,对他们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皇帝胸口剧烈的起伏,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眉都积着愤怒和惊恐,他试图争辩:“不是的,朕是明君,朕会彪炳千古名垂史册,你要是杀了朕,天下会大乱,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会重新遭到侵犯,你……”
殷成澜轻喟:“睿思会成为明君,接手你的江山,就像你曾经拿走我的东西一样。”
皇帝想起那封可笑的绝笔信,哈哈大笑起来:“朕没有受你们蛊惑,朕始终都没有立他为太子,没让你们得逞。”
殷成澜摇摇头,将手里的坛子扔到了地上。
骨灰坛碎在皇帝面前,露出圣旨绢黄的绸缎。
皇帝打开圣旨,看见里面熟悉的笔迹,写的是传位给睿思,旁边还有传国玉玺的印记——殷成澜一向擅长仿人的笔迹。
他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的目的真的是你的皇位吧。”
若是他想要,这天下他也唾手可得。
然而殷成澜想要的绝不是这个。
皇帝脚下踉跄,碰到了一只骨灰坛,他狼狈的错了两步,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没了,他什么都没了。
殷成澜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里竟流露出不忍,他收起邪佞的笑容,盯着地上的皇帝看了一会儿,说:“不如这样吧,皇兄向这些冤死的人磕三个头,若是皇兄真心诚意知错了,本宫可以留你一命。”
皇帝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心紧紧一缩,因为这句话高高悬了起来。
殷成澜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倦色。
“皇兄,我累了。”
殷成澜张开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事到如今,皇兄试试又如何。”
皇帝惊疑,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心里犹豫再三,想到若能离开这里,他还有机会杀了他,杀了睿思,杀光所有背叛他的人,他还能翻身。
于是,皇帝垂着手,屈辱的跪了下来,僵硬的磕了一个头。
殷成澜看着院中一百四十一只骨灰坛,忧心道:“皇兄磕的如此没有诚意,如何让地下孤魂原谅你呢。”
皇帝怒瞪着他,殷成澜坦然望去,要生要死请皇帝陛下自己选择。
皇帝心里怒火中烧,有心想将殷成澜五马分尸,可现在人如刀俎他为鱼肉,不得不低头。皇帝无可奈何,想到只要能活下来,忍辱负重也成,只要他还能翻身,还能……皇帝阴郁的盯着殷成澜,咬牙切齿的重重磕下了头。
沉重的磕头声砸在殷成澜心头,回荡着他过往十余年的折磨与痛苦。
他看着皇帝磕头,表情越来越冷漠。
皇帝磕完,站了起来,紧张的看着殷成澜。
殷成澜面无表情,挥了下手:“皇兄认错了,那就走吧。”
说完不再看向他。
皇帝又惊又喜,心里暗暗嘲讽殷成澜的心软,他向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脚腕忽然一软,重重跪倒了地上,皇帝口中吐出大口大口殷红的血水。
他倒进血泊中,扭过头,在血色弥漫中看见殷成澜缓缓勾起了唇,笑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要取得你的信任不容易,臣弟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皇兄可还满意?
你信任的孩子亲手端上的毒药,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你礼物呢。
体会到那种滋味了吗,你曾给我、给一百四十一个人的刻骨铭心,绝望愤怒,痛恨憎恶,椎心泣血永世难忘的感觉。
皇帝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死看着殷成澜,浑身抽搐了几下,渐渐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灵江在宫里混吃混喝几天后,终于跟着皇帝找到了殷成澜藏身的地方。
灵江飞进去的时候,地上的血已经干涸成黑红色了,皇帝面色狰狞的躺在那里,死的不能再死了。
阳光西照,从红砖绿瓦的墙头跌进长青宫,一抹斜阳里,男人屈起一条腿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小黄鸟将小翅膀负在身后,慢慢悠悠绕过皇帝,渡步过去。
“啾?”
死了?
殷成澜听出意思,点点头。
他脸上既没有报仇雪恨的狂喜,也没有杀人之后的阴郁低靡,而是平静如水。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日他坐在万海峰峰顶的倚云亭里,看着山风卷过幽谷,流云变幻,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仇恨,也没有人间万事。
他以为自己会豁然释怀,会心头一轻,可他没料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在皇帝死了和灵江来之前,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在阳光里,衣袍曳地。
他的身影在尘埃纷飞的阳光里静默,悄然和多年之前那个壮志凌云、坐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望着夕阳的少年将军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