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81)
无数人头落地。
一位老臣悲怆大喊着,头颅在四溅的血水里落地,他身旁的儿子抱住父亲的头,说完了最后的话。
……固九死未悔。
其二人便是殷成澜从南海带回的贴身侍卫连按歌的父兄。
长青宫的人拼死护住太子母妃,几经波折,将她送出了皇宫。
她是那场长青宫变唯一活着的人。
连按歌声嘶力竭,来不及见父兄最后一眼,跟随其他几个侍卫将浑身冰冷的太子送到了神医谷中。
“我收到消息,再见到太子,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拼死撑住了最后一口气。”千梵道:“他见到我,抓住我的手,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太子说了一句话。”
千梵轻轻吸了一口气,看见西方残阳烈烈如血。
“太子说,一百四十一……”
一百四十一条人命,这是大皇子欠他的。
第82章 尘埃落定(一)
夕阳从古城墙之斜照进小树林里, 斑驳的金芒在山月幽深的瞳仁中泛着细碎的涟漪。
他苦笑:“所以, 我没法劝他放弃仇恨。”
殷成澜为的不是千古盛名, 也不是权倾天下,甚至不是天道不公, 他拖着病躯苟延残喘, 只想用那个人的血, 祭奠长青宫变愤恨含冤而死的一百四十一条孤魂。
殷成澜苦心孤诣,要让皇帝尝尝那种被摧毁绝望的痛苦, 体会被背叛、失去一切的折磨, 他的仇恨很简单,简单到不需要去想任何手段,只要将皇帝曾经加付给他、给他母妃,给连按歌父兄,给长青宫里所有人身上的痛苦悉数还给他,殷成澜便知足了。
杜夕阳云坐在那里上, 侧影如同一座石像,脸藏在逐渐暗淡的天光里, 看不清神情。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 千梵两步并做一步走到他面前,说:“若是你还信我, 我愿向大人承诺,如果太子错杀一人, 千梵用性命偿还。”
杜云听了, 嗤笑一下, 这才缓慢的活动着腿脚,站起身,与他平视,道:“我要你的命做甚么?”
然后深吸一口气,好像心里难受到了极致,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他转身看着蹲在一旁漫不经心逗着小兔子的图柏,说:“老图。”
图柏抬头看向他。
杜云难看的笑了一下:“当初我趁你病发,做了错事,让你险些错失和山月禅师的因缘,纵然如今你与他破镜重圆,但我仍悔恨在心……”
顿了一下,“……杜云无以弥补,这次就作为补偿吧。”
最后几个字压在他的喉咙里,说出来的时候,杜云声音嘶哑难听,一贯的踌躇满志在话音落下的时候灰飞烟灭,他眼里有强撑的苦笑,在这一刻他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君子入仕行其义的状元郎。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千梵和图柏看着杜云的马车驶入华灯初上的帝都王城,巨大厚重的城门关住歌舞升平的十里长街,局中人灯红酒绿,只有荒郊野外的他们知道,一场悄无声息的暗波正卷起海浪。
杜云连夜入城,不待歇息,与皇帝在密阁见了面。
天一黑,灵江才知道什么叫两眼抓瞎。
皇宫太大,亭台楼阁比比皆是,在他看来都大差不差,难以区分,他又天生自带迷路属性,之前专心致志辨路还好些,如今又要看路,又要找人,还要哄着小兜兜里的幼崽,尤其是听着幼鸟哼哼唧唧的喵来喵去,他就焦头烂额烦的不行。
灵江只好蹲在宫墙沿上,小翅膀圈在身前,抱着娇弱的幼鸟,思忖殷十九的藏身之处。
站得高看的远,身后是十万灯火阑珊交织,万家炊烟袅袅而上,身前有绿瓦朱甍,宝殿朱阁,怀里的幼崽忽然轻轻吸了一下小鼻子。
灵江低头瞅它。
小鸟鸟抿着淡黄色的鸟喙,顶着几根短而稀疏的呆毛,捂住小肚子,用黑豆小眼幽怨瞅着他。
饿了。
灵江也很幽怨,道:“我更饿。”
小鸟鸟:“.…..”
能换个靠谱的爹吗。
幸好他只是间歇性不靠谱,灵江等野橘猫迈着小碎步追来的时候,把小兜兜拎在爪子上,从墙头一跃而下,展翅滑翔。
既然殷十九已经在宫中,那找到他只是个时日的问题,当下最重要的是先填饱肚子。
御膳房比殷成澜好找得多,灵江循着微风飘来的气味,落在了一处宫殿上面,屋檐下有宫女端着红木盘进出,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一股糯米蒸熟的香味化作白烟钻进灵江和小鸟鸟的鼻子。
他们同时吸了吸口水。
橘猫在他们身边蹲下来,胖乎乎的肚子急促的收缩,它已经跑了一天,现在累得连喵都不想喵了。
灵江把小鸟鸟放到它怀里,也不管一崽一猫能否听懂,就交代道:“等着。”
说罢飞出屋檐,趁宫里的人没注意钻进了膳房。
这间膳房不太大,显然不是为皇帝做饭的地方,已经过了时辰,进出的奴才不多,只有几个年迈的嬷嬷在清洗汤匙碗筷,灵江瞬间落到洗菜池边上的菜筐里,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挑挑拣拣已经用剩下的青菜。
他挑了一会儿,内心一阵憋屈,殷十九好歹是王侯将相、一阁之主、上古战神的弟弟,他的鸟怎么沦落到拾人剩菜的地步了。
捡了几片菜叶,灵江正要偷摸去啄点糯米糕,御膳房外忽然走进来了个宫女,一进门便哭哭啼啼,放下盘子,蹲到了地上。
马上有两个嬷嬷围了上来,往外面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关上殿门,小声询问她怎么了。
宫女抬起身,灵江看见她胸口的裙衫有一大片污渍,是汤汁直接泼上去的,她的手和脖子红肿,是被烫的。
一个嬷嬷用力抚摸着宫女的头,小声说:“大皇子还不吃东西?”
宫女含泪点头,嗓音柔柔的,哽咽道:“自从他疯……”睫毛颤了一下,害怕似的目光往周围瞥了瞥,说:“自从大皇子病了之后,就不肯好好吃东西,送去了也是扔出来。”
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轻声说:“听一个姐姐说前几天有个宫女被扔出来的瓷瓶砸伤了头,流了很多的血,当场就晕倒了呢,我这还算好的了。”
嬷嬷唏嘘:“那也不能不吃东西呀,御医还没请吗?”
宫女慌忙捂住她的唇,咬了下贝齿,说:“嬷嬷千万别再说了,娘娘拼命才将大皇子生病的消息压下去,若是被……”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地上的两个女人慌忙分开,来人是个御膳房里的厨子。
宫女似乎和他相熟,嗔怒道:“哥哥进来也不吱一声。”
厨子反手关上门,凑到一起说:“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我还知道乐冼殿的三皇子也得了这种病,都瞒着呢。”
宫女啊了一声:“为何?”
厨子道:“你们不知道吗,前几天宫里来了个僧人,现在就住在子蔚宫。”
“陛下潜心向佛,经常有僧人入宫讲经,不是常事吗?”
厨子神神秘秘的动了动嘴唇,他还没胆大声说,只敢用唇语道:“不知道吧,那位僧人可是陛下的血脉。”
他们说道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灵江从洗菜池边悄悄绕到三人身旁,伸长了脖子,才听见那句话,厨子说完,宫女和嬷嬷露出震惊的表情,嬷嬷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御林军换班走动的声音,膳房里的人立刻惊做鸟兽散去,各自忙活去了,偶尔对上视线,皆是一脸恐慌。
灵江趁他们不注意,抓着几片菜叶子,偷了半个白馒头和一只猪蹄,拎着飞到了屋檐上,幸好它个子不大,力气倒是多的是。
橘猫嗅到猪蹄立刻扑了上去,将怀里的小鸟鸟都扑腾掉了,小鸟鸟顺着屋檐骨碌骨碌滚下来,被灵江眼疾爪快接住。
它都转晕了,趴在灵江身上森气气,喵喵喵的给灵江告状。
灵江听见它叫唤,糟心的很想再丢出去。
他将一猫一鸟安顿在宫中一棵百年老树的鸟窝里,略微犹豫了下,朝一个方向飞去。
按他今晚偷听的来看,宫里那位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病绝对有猫腻,灵江虽不清楚殷成澜的详细计划,但之前他曾仔细暗中推算过其可行性,不定之数太多,殷十九所做的一切玄之又玄,皆靠玩弄人心于鼓掌。人心易蛊也易骗,然而一旦一步走错,或者未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他们辛辛苦苦在皇帝心里营造的那片假象就会轰然坍塌。
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才可。
不过殷十九到底去了哪里?灵江没想明白他的藏身之处,只好试试先飞到那位疯了的大皇子寝宫。
他没费功夫,刚好看到膳房里的宫女又端着汤羹站在一座昏暗的宫殿前,殿前还有许多宫女和奴才。
大殿里传来砰砰咣咣的破碎声和女人小声的啜泣,灵江跃上房檐,撩开一片瓦片,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见一个华服女子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披头散发的人,她哭道:“不能出去……不能被你父皇发现,不然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怀里的人又哭又笑,痴痴喊道:“杀……言而无信……”
灵江眼里一动,想起离开神医谷时,严楚交给殷成澜的药。
原来如此。
这一夜,天空星子浮动,高照着大荆皇宫的紫微星垣北移黯淡,陪设两旁的太微垣、天市垣分向两旁,直到黎明浮出天边,雾蒙蒙的天空上,颤动的两颗伴星中央已然生出一颗难以看清星子,紫薇渐暗,此星将明。
密阁里的蜡烛噗的一下熄灭了,微小的爆破声惊动了里面人,杜云哆嗦了一下,抬头飞快看了眼皇帝,又重新垂下眼睫,说:“臣……当真亲眼所见山月禅师圆寂。”
一旁的丞相眯着眼,浑浊的眼珠从褶皱着的眼皮里射出:“你可曾他提过什么国运之事?”
杜云怔了一下,想起怀远王爷要的把戏,他心里一阵愤怒,压在喉咙里的话几欲脱口而出,然而那些话只是在杜云的唇齿间辗转几回,就又戚戚然被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早已无处可怒,无处可怨了。
杜云嘴唇动了动,想回答丞相的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人慌慌忙忙跪到了密阁外头,大声道:“陛下,霖远宫,昭阳宫出事了。”
皇帝闻讯大步迈出去,不等他问,只见蔚蓝的黎明下,几道滚滚黑烟犹如黑龙舞爪,直冲云霄,而失火的地方,正是大皇子、三皇子的寝宫。
救火的人络绎不绝,被大火照亮的地方,有人嘻怒笑骂,在火中穿梭起舞,待皇帝看清火里的人时,惊骇和怒火一下子冲上脑门。
大皇子蓬头垢面,在燃烧的火里冲皇帝笑道:“言而无信……言而无信……”
皇帝正欲冲上前的脚步一顿,震惊的看着他。
大皇子疯了,三皇子是,四皇子,六皇子,在宫里的几位皇子全都神志不清,状若痴傻,疯了的大皇子点着了宫殿,这才叫皇帝知道此事。
一棵百年老树上,小黄鸟啄着火折子,眯眼盯着下面的闹剧,心里已经明白殷成澜下药的目的了。
“嗤嗤,嗤嗤,嗤嗤”
这时,他的头上却忽然传来那位大皇子的痴笑声,灵江一愣,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抬起头,看见鸟窝里,他家小鸟崽子正煞有其事的学着。
灵江:“……”
能打死吗。
“你们瞒着朕,你们都敢瞒着朕!”皇帝大怒,看着御医进进出出在几位皇子的宫殿中,指着她们,气的手哆嗦:“若是朕的皇子出了事,你们全被给朕陪葬!”
大皇子的母妃跪在妃嫔之首,听见皇帝的指责,抹着眼泪道:“瀛皖是臣妾的心头肉,臣妾怎么不心疼,可他忽然这样,臣妾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