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21)
天色未明, 天边有一道黯淡的黎明, 书房里散发出幽幽的烛光,灵江望着那暖暖的光晕看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落到了那扇好似为他敞开的窗台上。
殷成澜坐在灯下, 手中正在雕琢一块方形木头,听见声音,头都不抬道:“出去飞吧,绕着峰顶,我不喊停不准落地。”
灵江眸子睁大:“你什么——”
殷成澜吹着木头上刨下来的木屑刨花:“去吧, 别耽误时间。”
灵江眨了眨眼,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动了动爪子, 还真出去飞了。
小黄鸟飞翔的姿态很美,和海东青这种凶禽猛兽不一样, 在云端自有一派小巧灵动的流畅之姿, 殷成澜从天边收回目光,取了一张磨砂石擦着已经出了雏形的木块疙瘩。
灵江飞了好几圈, 才渐渐回过味来,想钻进去问问殷成澜是不是他想的这个意思, 但刚刚说了没有命令不准落地,只好一边纠结一边怀疑的从天黑飞到了天亮。
书房里的烛火在黎明中熄灭,一缕白烟渐渐淡去, 灵江饿的小肚肚都瘪了下来, 翅膀飞的酸疼, 才终于看见屋里的男人抬起手,示意他可以停了。
灵江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放任自己掉在了窗台上,还试图弹了一下,奈何肚子太饿,没弹起来,死狗一样趴着喘气。
殷成澜漆黑的眼底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一个东西搁在了他小尖嘴的前面。
灵江抬起脑袋,看见那是一个精雕细琢出来的圆润的小木碗。
和人用的很像,只不过要小上很多,而且是用一整块梨花木琢磨出来的,碗壁没有一丝衔接的缝隙,触手光滑,通体散发着内敛温润的梨木色。
灵江愣愣的看着小木碗上仅有,也是唯一的装饰图案——一只线条简单,却能看出来是圆滚滚、顶着一撮毛,张着翅膀的小鸟。
“这是……我吗?”他轻声问。
殷成澜端起不知什么时候倒得冷了的茶抿了一口:“不然呢。”
灵江神情冷淡,瞥着鸟爪上的一抹银色和小木碗,目光便变得复杂起来:“你答应亲自训我了?”
殷成澜觉得自己好像从那一坨黄色上看出了点人情冷暖,很有兴致的瞧着他,在小黄鸟去看他时,又提前转头看向窗外,嘴上不动声色说:“看你表现吧,以后这个就是你的食槽了,每顿只能吃一槽,不能太多,多了容易胖,不利于飞行。”
灵江嗯了一声,站起来,把自己的小木槽叼在嘴里,圆溜溜的小眼望着男人,目光闪烁,不知道是想说什么,临了也没说出来。
殷成澜示意他过来,放了一撮稻米进去:“吃吧,吃完还有事要做。”
灵江就蹲在自己的专属小木槽旁,认认真真把早饭啄吃干净。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乖的令人发指。
殷成澜眉尖挑着,很想让连按歌过来瞧瞧什么叫乖巧可人,省的大总管老在背后说鸟坏话。
他掐着时间,让灵江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来一套驭凤阁训鸟人常用的五色旗。
辨别五色旗信号是驭凤阁每一只信鸟自幼都必须会的本领,灵江一看那旗,就摆摆翅膀道:“不必了。”
殷成澜道:“信鸟常用的有十五种命令,但我要你记下六十五种。”
灵江道:“你可以直接发号命令,不必使用五色旗。”
他自然不是一般的鸟,不需要与其他信鸟一样。
殷成澜明白他的意思,但凡有点本事的人……或者鸟,都不希望自己被如同类般对待。
殷成澜把玩着手上五色旗:“现在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你怎么保证三千刃的高空之上也能?”
灵江低着头,用小翅膀拨着小木槽,毛茸茸的小脸上显得很冷漠,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薄薄的眼皮遮住半个乌黑的小圆眼,半晌后他才状似不经意道:“你的阿青就不用。”
说着,别别扭扭的用鸟爪蹭了蹭小木槽。
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殷成澜的眸子弯了下:“它是我一手养大的,与我知之甚深,我一抬手,它便知我何意,自然是无需再用五色旗。”
灵江嘴巴撇了撇,扑扇了下小翅膀,垂着头不去看他,冷淡的说:“哦,是吗,那怪我没给你机会一手养大我了。”
殷成澜道:“你若是这么想,我倒没办法了。”
灵江抬头,目光泛过一道寒光:“我就在驭凤阁里,是你没发现我,错过了养大我的机会。”
他垂了下眸,又抬起盯着殷成澜:“你没把我养成,现在还挺有理的。”
殷成澜顿住,不知道说什么好,第一次感觉自己终于和这只鸟有了代沟,约莫体会到了一点连大总管郁闷。
他心里纳闷,他是怎么和这只小黄毛扯到养不养成的话题上的,仔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是提到阿青,话题就莫名其妙拐弯了。
殷成澜没说话,拿过桌上已经只剩下茶根的茶盏端在手上,他并不是要喝,只是想借这个动作拖延片刻,让他想想这个诡异的对话该怎么接下去。
见他沉默,灵江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闷气,把自己整得气鼓鼓的,冷冷的盯着男人看。
可看了没一会儿,气就又消了,殷成澜那张沉静俊逸的脸让他根本生不起气,灵江知道自己仗着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鸟有点无理取闹,可他一想起那只庞大英武的鹰神就心里不痛快。
早知道还有养成这么一说,他真该一破壳就去找殷成澜。
“阿青还是幼鸟的时候,我也曾用过五色旗施令,只不过它聪颖一些,没几年便不需要了,你亦是,兴许比它会更早些不再使用,有很多事是一开始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磨合而成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急不得。”殷成澜放下茶盏说道。
灵江的视线在他滚着暗色绣线的领口逡巡而过,露出来的脖颈线条流畅,有着一股成熟优雅的内敛,他在心里暗暗想,殷成澜要是明白他的意思,非不打死他不可。
他从殷成澜那里领了一本旗谱,里面有注着标识的五色旗图,一个小人挥舞着旗帜打出手势,天空中翱翔一只小鸟。
灵江注意到旁边字体隽秀的注释,殷成澜道:“我年少时用过的旗谱。你识字,应该能看懂吧。”
灵江点了下头,殷成澜用下巴指了指册子:“拿不走的话,就在这里看,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背下来。”
“……”
灵江就忽然想起自己落在私塾的屋檐上,听留着山羊胡子的夫子逼迫孩童背书的画面,他默默看着殷成澜,发现再好看的嘴脸和‘背诵全文’扯到一起,都不怎么好看起来。
翌日寅时,天还未亮,灵江叼着自己的小木槽飞上了听海楼,殷成澜如昨日一样已经在等候了。
殷成澜的手里搁了本书,翻过一页:“出去飞吧。”
灵江在窗台的角落寻了个地方,把饭碗放好,展翅飞出去,开始了每日的早操。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云雾中穿梭,望着万海峰山腰间现在才开始晨飞的四大舍的信鸟,怀念起自己那个睡懒觉很舒服的鸟窝。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子亮了一下。
一个时辰后,殷成澜挥手示意他停止,灵江落到窗台上活动着酸疼的小翅膀,仔细打量起殷成澜的窗台。
十六扇对开的雕花紫檀木窗户前的飞檐翘角上坐落着几只形状精致的小兽,檐下有一片被撑起的阴凉,灵江盯着一只飞檐翘角若有所思。
殷成澜手里捏着几粒剔透的米粒往他的小木槽里填:“书背了多少?”
正小鸟啄米的灵江抬头,一脸胃疼的样子:“一半。”
殷成澜挑起眉,用手指碰开他,将手里的米粒都丢进去,拍了拍手,不是很相信的道:“哦,是吗。”
灵江把米粒啄完,还维持着吃饭的样子——脑袋往下压,撅着小屁股,直勾勾看着殷成澜修长的食指,很想啄过去尝一下。他并不吃荤食,却总是很想啄一遍他。
“两天还没到。”灵江说。
殷成澜笑起来,不怎么真心,说:“行吧,我等着你。”
灵江嗯了一声,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就叼起自己的小木槽回鸟窝去了。
回窝里前,他落到水池边上,这回没有梳理自己的羽毛,而是叼着小木槽在水中涮了涮,好像他很爱干净一样,之后才钻进了鸟窝里。
他那鸟窝里乱的跟猫挠似的,就那样还从里面收拾出个坑,将小木槽端正的放在里面。
鸟窝里的稻草下面压着旗谱,灵江痛心疾首的将书扒拉出来,拖出去,幻成人形,拿着书钻进小树林里背书去了。
时至夏末,树林里葱然秀绿,午后的阳光在树叶上落下斑斓的光影,山风徐徐从树林穿过。
灵江坐在大树粗壮的树枝上,双腿伸直,靠着树干,腿上的旗谱被微风吹佛翻着书页,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摩挲着旗谱上的字迹,幽幽叹口气,从书上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殷成澜的字挺好看的,要是不用背下来的话,就更好看了。阳光也好看,照在树林间,影影绰绰。风也好看,清冽干爽,草也好看,野花也好看,他的手指也好看,头发丝更好看……总之,除了旗谱之外,什么都好看极了。
“背书真不是鸟干的事。”灵江心道,将旗谱往怀中一塞,施起轻功在林间穿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第20章 北斗石(二)
藏雨楼掩映在万海峰葱郁的林子里, 幽静僻远, 风吹入林子,留下一地摇晃的树影光斑,蝉在树梢聒噪的‘吱吱’, 鸟儿都落了地,收起翅膀在树梢眯着眼,这是一个睡午觉极好的时辰。
隔壁房间传来匀速的捣药声,季玉山撑着脸伏在案上打瞌睡,昏昏沉沉之间好像听见一声响动, 他下意识惊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出了门, 渡步到隔壁去。
“严兄,不休息一会儿吗?”季玉山站在门口, 把耳朵往门上贴了贴。
屋里捣药声一滞, 继而又响了起来,严楚略带烦躁的声音夹杂在里面:“醒了就再去睡, 别来烦我。”
季玉山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好吧, 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出门转转, 对了, 前两天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吧?”
季玉山在门口站了一会, 没听见他回答,只好抬步走了出去。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严楚放下药杵,静静坐着,他的屋里光线很暗,门窗都拉着厚厚的帘子,只有零星的光线从缝隙里倾进来,黯淡光阴里,他的背影显得尤其孤傲。
严楚看着自己手上的药粉,想起前两日季玉山收到的家书,讥讽的勾了下唇角——一个影儿跟人跑了,就会有千万个影儿争先恐后站出来。季家一代单传,就等着他开枝散叶,人还没到家里,催婚见小姐的家书就送了过来。
他不会再留在这里,也不会再去神医谷了。严楚心想,缓慢的呼出一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连见都不想出去见他。
季玉山在院子里转了转,无聊的厉害,背着手溜达出门,驭凤阁坐落在万海峰的山腰一带,林木森森,远眺望去,一片林海之外是蔚蓝。
看了一会儿,他正打算拐去灶房要些吃的给严楚送去,眼角无意一瞥,看见交错纵横的小树林里有一抹淡黄色的身影。
季玉山走过去,见一人长身玉立站在林中的一条三岔路口的中间,环着手臂,做沉思状。
“来找人啊。”季玉山道。
灵江嗯了一声,转过身,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