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35)
第二道筑墙屯梁,招兵买马,肃清朝廷军队尸位素餐。
第三道下的是密旨,也最为莫名其妙,勒令三军统帅封关查城,森严戒备,捉拿逆贼。
可如今天下清明太平,逆贼说的是谁,圣旨中却缄口不言了。
连按歌驭马与马车同行,手里拿着细长的马鞭,甩打着马背,向前倾着身子,隔着车窗与殷成澜交谈,轻轻叹了一口气:“往后的日子有的好过喽。”
殷成澜眉眼淡然:“怕了?”
连按歌摇头,无不遗憾道:“要是直接被爷吓死了,该多好。”
他没指名没道姓,却让在场的人,连灵江都听了明白。
殷成澜没说话,又开始用他随身携带的小刻刀往木头上雕东西,眼皮都不抬一下,对连按歌的话没一丁点反应,可明明深仇大恨的是他,最沉得住气的却也是他。
他手里刻刀翻飞如花,木头碎屑掉了一地,连按歌对他这副老神在在尤为钦佩,撇了撇唇角,重新直起身体,无意间往马车入口处扫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无语。
小黄鸟倒挂在门帘边上,随着马车的走动摇摇晃晃,两扇小翅膀随意向下耷拉着,还真跟山洞里昼伏夜出的蝙蝠一毛一样,他挂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搭理他,就决定再多挂一会儿。
此处比车顶要好些,不至于连殷成澜的一根毛都看不见。
他们说话不避灵江,也避不开,这叫灵江将前因后果一贯穿,明白了许多,但他不是多嘴的鸟,也不爱管事,听了就当没听见,自己心里知道,以后能用得着就行。
灵江看着独自坐在马车里往木头上雕东西的殷成澜,男人不知道要雕什么,连描形都不需要,信马由缰的雕镂,灵江见他将手指粗细的圆木一端削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刚出了雏形,却又伸手按在上面,用了内力,将木荷花抹去了。
殷成澜的神情平静的像驭凤阁下面徜徉的大海,风平浪静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只有熟悉大海的人才知道那下面暗流湍急,汹涌彭拜的内心。
经验老道的船夫之于大海,便如同灵江之于殷成澜,小黄鸟可笑的挂在门檐上,却有着真诚精明、无不肃穆的魂魄,能看透世间三山六水,人间险恶。
“我明白他。”灵江心里说。
第33章 北斗石(十五)
没有人比殷成澜更想杀了皇帝, 剥了他的皮挖开他的骨,放了他的血, 看清楚他胸膛里的良心究竟几斤几两重。
可也没有人比殷成澜见过更多的血流成河, 荒尸野骨。是无字墓碑上刻也刻不完的名字,造就了如今边境安定的大荆王朝,是他亲自去了,亲眼看着,亲手杀戮,才能有今时今日的盛世太平。
殷成澜的身体里流淌着仇恨的血,却泡了一把兼济天下的君子骨,此生都做不来残民害国的事。
他的心里兵荒马乱,并不是无动于衷啊。
殷成澜心烦意乱,无法发泄,只能靠这种精雕细琢的活儿来熄灭内心的烦躁,他第三次抹去已经成型模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耳边传来扑棱蛾子声, 他强忍着心里的烦闷睁开眼, 和倒挂着的小鸟对视上, 好一会儿, 他才缓缓拍着衣袍上的碎屑,借此遮掩刚刚险些失控的情绪, 听不出语气的说:“看什么?”
灵江爪子一松, 从门檐上掉下来, 顺势滚到车里铺着的云被上, 爬起来抖抖毛,仰起头认真道:“看你好看。”
殷成澜用了大量的精力来刻意压制情绪,以至于他现在反应有些慢,垂着眸愣了一下,才漫不经心的敷衍道:“嗯,你也好看。”
灵江就张开小翅膀,低头瞅了瞅自己:“我哪里好看?”
殷成澜:“......”
情绪被强行打断,殷成澜不得已将注意力放到了小黄鸟身上,小黄鸟毛黄爪黄肚肚黄,除了黄黄嫩嫩的之外,还真说不上好看,只能算是可爱。
殷成澜除了偶尔耍流氓之外,其他时候都比较积德,便客气道:“可爱的很好看。”
灵江十分满意,转眼化成人形,盘腿坐在他面前,冲殷成澜一抬下巴:“那我这样哪好看?”
殷成澜:“......”
臭不要脸。
只好端详起灵江的人形来。
这是他第二次亲眼见到它幻形,依旧难以接受这般视觉上的震撼,殷成澜喉结滚动,艰难的维持着淡定的姿态。
幸好灵江的人形甚是养眼,不至于让他震惊之后又要瞎了狗眼,早在那三张画像送到他手上时,殷成澜便知晓此人丰神俊朗,风华潇逸,如今灵江坐在马车中,年轻勃发,浑身都好像会发光似的,张扬肆意,那是殷成澜多年未曾见过的,唯有年轻人才有的意气风发。
他眼睛生的也极为出彩,像两团上等的墨,黑的浓烈,有光落在上面时,会有光影折射,好像倒映着山川云空和星辰大海,璀璨壮丽的让人移不开眼。
灵江见殷成澜看着自己不说话,心里就得意起来,他这幅尊容自己倒是瞧不出好歹,可若能帅殷成澜一脸,也算没白长。
可他长得好看是好看,又不是姑娘家家的,长这么好看做甚么,殷成澜见他还等着自己评赏,便勉为其难道:“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灵江眼底露出精光,像阳光照在清澈的河水上,涟漪一片细碎银光。
“你听得懂?”殷成澜挑起眉,摩挲着手里的一截圆木,又拾起了刻刀。
灵江摇头:“夸我的就行。”
殷成澜很想白他一眼,但看在不雅,忍住了,他慢条斯理的将小木棍削细,又不知道准备要琢什么。
灵江安安静静的盘腿坐在他面前,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脸,歪着脑袋。
殷成澜不知道他小鸟用的脑袋里能想点什么,闲着没事随口扯起淡来:“那你来说说,我哪里好看?”
看起来是不在意,可他闲扯别的不扯,专扯这一句,好像在说,谁还不能臭个美了。
灵江撑着腮帮子,眼睛在殷成澜脸上贪婪的转了一圈,被打量的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目光碰撞,好像还有点期待。
“你哪里都好看。”
灵江端详着他的脸。
殷成澜从他清澈的近乎直勾勾的眸中觅出了一丝好似深情的踪迹,他微微怔忪,心跳漏了一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殷成澜率先移开了视线,抿唇笑了一下,长长的睫羽将他的眼角描摹的细长漆黑,他垂下眸子,锋利的刻刀在小木棍上划下一道细长的弧度,修长的手指拂去碎屑:“你啊,这不挺会说话的吗,没事老气人做甚么。”
灵江理所应当道:“有时候你也老气鸟啊。”
殷成澜:“……”
他要收回上一句话,坚决的收回。
路行一半,严楚与季玉山与他们分到扬鞭,回了神医谷,几人里面一个比一个没良心,只有季玉山看着他们依依不舍,恨不得挥舞起小手绢,和他们‘儿女共沾巾’。
然而不舍的阁主虚虚假假客客套套,不舍的小鸟冷清冷性,一心全扑在了虚假的阁主身上,矜持的赏了他一眼,就屁颠屁颠跟着人跑了。
严楚只好垫起脚,拖住季玉山的脖子,将他强行拽回了马车。临走前,却又下了马车走到殷成澜身前低声说了几句。
“……此人心狠手辣,狂妄自大,如果知晓你在试图破他的毒,定然会出手阻拦,你的人如若遇见,能避则避,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解毒。”
殷成澜颔首,幽幽说:“能找到这个人,我那皇兄还真是好本事。”
严楚嗤笑:“八中味天材异宝只剩下两味,你本事也不小。”
笑完又想起他的身份,憋出了一脸吃屎一样的表情,然而告辞时却仍旧行了周全的礼数。
半个月,灵江他们终于回到了驭凤阁。
阁里积压了许多的案子,殷成澜看见,连打开都不打开,将手收在袖子里,准备游手好闲,毫无诚意的说:“那这便有劳大总管了。”
小黄鸟趾高气扬的站在殷成澜一侧肩膀上,也跟着点点头:“有劳。”
连按歌顿时眼角抽搐,很想用满桌的案册将一人一鸟拍飞,有多远拍多远的好,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算是看明白了。
舟车劳顿,各回各屋,这一夜,所有人睡的无比安稳。
灵江在自己的窝中哼哼唧唧拱了一遍,这才撅着小屁股趴在鸟窝里念叨着‘殷成澜’,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他心心念念的人就拎着一根竹竿将他从舒服的鸟窝里戳了出来。
顶着黑眼圈醒来的那一刻,灵江觉得殷成澜哪哪都不好看了。
“……”
“出去晨飞,我不喊停,不得落地。”殷成澜换了锉刀,打磨着在路上没雕刻成的东西,细细磨去棱角,将走刀边缘的棱角擦除后,一只细窄的模样便浮了出来。
灵江小模小样蹲在窗户边上打哈欠,用小翅膀在地上画圈圈:“你不困吗?”
殷成澜勾唇一笑,山风吹开他泼墨般的青丝,俊美的容颜在黯淡的天光里显得触目惊心的好看:“并不。”
灵江撩起半圆的眼皮,瞅了他一眼,状似忧心忡忡道:“我听说上了年纪的人才觉少,你,你自己反省一下吧。”
最后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蹿了出去,灵江在半空中扭头看见能装会演的阁主大人一秒破功,咬着一口雪白的牙齿,露出狰狞的笑容。
灵江摆摆尾巴,十分得意,能撕破殷成澜的脸皮,看见他内里鲜活的真情实感,这才会发现,原来他也是个笑的时候眼角会弯起来,生气的时候会咬牙切齿的活人来。
然而,灵江这么做的后果导致了殷成澜牙根发痒,午膳时啃了三个洒了辣椒面的大骨头才勉强止住了他将这货拔毛过水下锅煎炸的冲动。
就在灵江单方面认为自己和殷成澜一团和睦时,他无意间发现殷成澜至今仍旧在调查他。
日夜穿梭在殷成澜卧房的信鸟,灵江从没去窥视过,可他想不到,其中的一只飞越千山万水查的竟是他。
他坐在殷成澜的书房里,看着那张晾晒在桌子上力透纸背的墨迹,下人还未来得及收起入筒送出去,便叫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灵江瞧了个正着。
他今日出门行信意外回来早了,没想到一回来,便遇见殷成澜背着他在干这种事。虽然他让他自己去调查他,可那明明说的就是气话,殷成澜怎么还能真怀疑他呢,灵江愤怒的想着,难不成殷成澜连自己的气话都听不出来吗,是他还不够气?
灵江的心里一时沟壑万千,每一道都都翻滚着湍急的河。
书房的门被推开,连按歌推着殷成澜进来,走近看到桌子上站着的一言不发的小黄毛,殷成澜微微一讶:“你今日回来的倒早。”
灵江冷冷的盯着他,一双小圆眼里满是怒气。
看他不说话,殷成澜往他身后扫了一眼,便明白了,低声轻咳一声:“按歌,你先出去。”
连按歌在一人一鸟身上转过,见小黄鸟怒不可遏,气的呆毛都竖了起来,又见他家阁主虽表情淡然,可却隐隐透露着一丝丝的心虚,连按歌的脑子便一瞬间跑偏了,奇思妙想的想到:“难不成爷给小黄毛戴了绿帽子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被连按歌惊恐的遏止住了,面有菜色,脚不沾地的飘了出去。
殷成澜操控轮椅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一杯端在手里,另一杯放到了小黄鸟的爪前。
灵江虽不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可让心上人三番五次的怀疑调查,任由谁脾气再好,都憋不住了,况且他还是个小暴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