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开天眼遭剧透(11)
“那就去吧。轮到你这石人死上一遭,叫它生出肉来了。”
和天钧轻轻一指,落在了千雪浪的心口。
千雪浪当即觉得心痛如堵,他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本就是因这心痛昏迷过去的,现在竟又要因这心痛醒转过来,不禁想去握和天钧的手,想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答案,可却挥了个空。
胸膛那儿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手,也没有心,只有痛。
千雪浪悠悠转醒了来。
他眼前还花,只觉得脸上浮动着一片青烟,好半晌才看清是青纱帐缦被放落下来,身下被褥软垫柔若春云,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师父的床。
幼时,千雪浪也曾在这张床榻上躺过几回,多是他生病或冒进受伤之时,师父常坐在床边照看他。
他又想起师父来,分明已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觉出痛来。
心头悲意涌动,千雪浪又感喉咙腥甜,胸闷如堵,这下他实难控制,忍不住翻过身去,便一口血呕在了地上。
就在千雪浪呕血不止时,一只温热大手已贴到他背心上不住揉顺,待他缓过劲儿来,才又将一方帕子凑在唇边,将那唇边殷红尽数抹去了。
“怎么开始呕血了。”
听声音,果是任逸绝,千雪浪呕过血,仍觉得头脑沉重,只将脸儿依偎在他另一只手里缓和休息,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我……”
千雪浪喉咙嗬嗬作响,他竭力控制,强忍悲意,方才觉得心气稍顺了一番,本想与任逸绝解释眼下的状况,却忽然心念一动,犹如醍醐灌顶,当即忘却了一切。
“原来,原来师父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唇边朱红未绝,任逸绝正为着他擦拭鲜血,却忽叫他抓住手腕,挣扎着撑起身来,一双如烟似雾的眼眸亮起,仿若血也热了。
“皆空空,百年千载尽无用,原来师父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握着任逸绝的手腕,喜不自胜,心头一时悲喜交加,几乎又要晕厥过去,身子一沉,倒卧在软枕上不住地喘气。
任逸绝来不及问询什么,忙抽回另一只手,在千雪浪胸口揉按,只见他霜发散乱,脸色苍白若雪,到似也死了一般,唯有胸膛不住起伏,证明还是个活人。
任逸绝虽对千雪浪有气,但绝无加害伤人之意,见他情况竟如此严重,不禁甚是后悔。
“我……我没事。”千雪浪瞧见他脸上愧疚之情,低低道,“与你无关,只是我天性如此,你们寻常修士,七情过度也会伤身,我素来少情,若大喜大悲,也是一样。”
任逸绝道:“原来如此。”
情热如火,千雪浪寡性似冰,两相交融,自是互相消磨。
任逸绝心中琢磨:“却不知他心里想到什么,听他方才所言,大概是想到和天钧了,可他又明白了什么?”
千雪浪在床上想起来,却一时间觉得手足皆软,犹如新妇,便伏在床上又休息一阵,方才蓄了些力起来,缓缓道:“说起来,倒是要多谢你了。”
“谢我?”任逸绝不禁错愕,可见着千雪浪情况好转,确无大事,那点风流根性又不禁冒出,揶揄道,“却不知玉人要谢在下什么?”
“旁人我不知晓,可我这般的无情道,便有三个境界,分别是忘欲、忘我、忘情。”千雪浪淡然道,“忘欲一道,我做得很好;忘我,便做得不太好了,我却去修忘情,若非是你,我还不知道我已做错了。”
任逸绝将那方血帕叠了叠,斟酌片刻道:“玉人此言,倒是愧煞在下,在下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
“是否胡言乱语,我心知肚明。”千雪浪淡淡道,“纵你境界较低,也不必如此谦虚谨慎,初学者亦有大智,有时也许比上上人更显通透,毕竟所学越多,越亦困于自身。”
境界较低的初学者任逸绝:“……”
千雪浪又瞧了他一眼:“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任逸绝干干道:“在下明白。”
“你说的那个答案,我已悟出了。”千雪浪凝视着他,“你与我是两个人,便是形骸有隔,你难知我,我也难知你;可若人心有通,纵然是你我毫无关系,你便知我的苦楚,我也感你的欢愉,是吗?”
任逸绝微微笑道:“不错。”
他脸上虽是微笑,但心中却惊骇莫名,他原以为自己已是高估千雪浪,如今看来,反倒是远远低估了。
“我还……不能做到。”千雪浪轻轻一叹,“不过,仍是多谢你了。”
第13章 捉摸不透
世人困于红尘,受荣辱所驱,因是非而动,来来往往,皆因为一个欲字。
忘欲,便是入无情道的第一关,不为虚名而奔波,也不因诽谤而自毁,更不为金钱权势、美人享乐而动摇。
许多人虽修得道法高深,但这一关难过,只会心魔渐深,心境难以增长,倘若放任自己的私欲横生,也只能贪欢一时,必得惨烈结局。
过了忘欲这一关,可称为超然之士,随后便是忘我。
忘我则要舍弃“小我”,去观世间万物,人有万万般,情有万万种,倘若只困于自身己见,终究难得大道。
待过了忘我这一关,倒也称得上一句圣人,于是便到忘情。
天道循环,顺应自然,此情虽起,但却不为所动,便是太上忘情。
到了此境,便也可称作仙了。
当年和天钧已走至“忘我”一道,几近忘情,修得半仙之身,若不是那一场除魔之战殒命,也许如今已登仙途。
千雪浪又休息了一阵,再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浓黑一片,雾沉沉得看不到任何景色,床边倒是点上一盏灯烛,烛泪已淌满烛台。
房内并无任何人影,也不知道任逸绝到何处去了。
千雪浪心神疲惫,一时间也懒得去想,便将被褥掀开,低头去穿鞋子,烛光灼灼,照得地上光洁如新,他不由一怔。
那些血……
千雪浪还不甚清醒,慢慢想了一番,这才想到大抵是在自己休息时,任逸绝已将此地清理过了。
这次倒是真劳烦他了。
千雪浪取了烛台,将房内的灯烛皆都点上,这才走到镜桌之前落座。
他满头霜发流身,形容微见憔悴,照在那清水般的镜中,被烛火衬得如鬼似魅,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年幼时,千雪浪常常站在门口,自背后瞧着梳发的和天钧,待师父将头发打理完,便会起身来叫他过去,又为他打理头发。
那时千雪浪还很年幼,又习惯叫人服侍,未曾学会自己怎么梳头,师父对别人甚是高傲,对他却很耐心,便一次次教他。
好在千雪浪学什么都很快,不过几日光阴,他已学会了和天钧于梳发上的本事,也就用不着和天钧再帮忙了。
想到此处,千雪浪伸手拉开桌上抽屉,这镜桌与女子的梳妆台并无差别,皆有藏屉小橱。
只不过女子匣中常备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而和天钧的小橱里要简洁得多,只有梳子发簪之类的常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以占卜的蓍草龟甲等用具。
千雪浪对占卜一途也曾心生好奇过,师父便为他测过一卦,那卦是何结果,他倒记不大清,只记得师父卜过之后,将写了他名字与生辰八字的纸张卷起,塞入那小小龟甲之中,一道藏进屉中,留作纪念。
往日不想,倒是从没有什么感觉,今日心思一萌,往日师父种种教养之恩便似潮涌,于脑海中纷至沓来,叫他一时间喘不过气。
他自那橱中摸索,细细抚过师父生前用物,触到一把角梳,便取了出来捧在手心之中。
角梳精致温润,虽已经有些裂痕,但倒还不严重,梳齿细密,千雪浪瞧了又瞧,忽挽住头发,将那梳子慢慢往下梳理。
镜中人,梦中身。
千雪浪对镜自照,轻轻自问:“原来竟是这样的伤心么?我那时……那时怎么不知道。”
语声不觉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