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开天眼遭剧透(100)
初时,千雪浪确实大动肝火,可时日一长,怒气消退,又渐渐想起任逸绝与荆璞来。
两件事尽管全然不同,可他宽恕念起,心中不复往常刚硬冷酷,就将那点杀性暂且放下了,只是这番盘算,他却不准备让魔者知晓,免得对方得寸进尺。
其实千雪浪与魔者并不熟悉,他脾性如何,所知不多,只是将自己认识的人之中最为麻烦的任逸绝拿来当个参考。
任逸绝惯会得寸进尺,缠人至极,有时候纵然是千雪浪都不得不做好万全准备,免得被对方带着走,他料想魔者应当不会比任逸绝更麻烦。
千雪浪冷冷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不单做派像主人,就连说话的口吻也总这般高高在上。
魔者对他又爱又怜,本想有意叫他了解世间炎凉,可到头来却是自己在这件事上栽个大大的跟头,全没动摇千雪浪的道心。
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也许——也许更好一些。
魔者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千雪浪,他来时路上,脑中想过许多事,当中忽闪而过一个念头:“要是玉人将我杀了,那可有趣了。我是天魔体,倘若死去,天下人省去一个忧虑,只是师父与娘亲难免要伤心欲绝,不过他们要是知道我破了封印,应也在意料之中。倒是玉人……不知玉人找不着任逸绝,会是怎样?会再找下去,还是随便找找就算了。”
这生死大事,等闲开不得玩笑,可魔者如今骤然知晓身世谜团,总算明白天魔为何要活抓自己,生父来历虽不清楚,但想来是个大奸大恶之人,而且即便杀了天魔,自己仍可能成为天魔再度降临人世的契机,一时间心灰意冷,倒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心愿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魔者态度略有几分冷淡,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站立片刻,好半晌才淡淡道:“还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
魔者微微一笑:“你不是答允放我一命了吗?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我见过你与百无禁打斗,你的本事不差,放你一命是我夸口。”千雪浪淡淡道,“我不爱占人便宜,因此换个条件。”
“道君真是光风霁月,坦荡磊落。”
魔者摇头轻笑了一声,他的心愿自然有很多,做人时还能勉强遮掩,做魔时就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可其中又有几样能告知千雪浪呢?
最终他轻轻一叹道:“没有,我没有什么心愿。”
魔者再度伸出手去,这次他将生死抛开,总算有勇气摸上千雪浪的脸颊,目光极是复杂。
作为人的任逸绝纵然得不到情,得不到任何回应,心中仍还存留着几分义,期盼千雪浪能够领悟,甚至得道。
可是魔,魔又岂是如此心胸豁达的存在。
魔者心道:“我要你就此停下来,回到你的山上去,不要再探究红尘,不要再摸索人心,别去懂什么七情六欲,难道你肯允准吗?你一直以来都不明白感情是什么,可并不是没有,要真的没有,你就不会为和天钧伤心,为未闻锋动怒,为金佛女解释,更不会对璞君留情……”
“我恼怒你不懂,可我更怕你懂,你要是永远不懂,我不过是得不到而已,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得到。那……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起码很公平,公平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即便人人都无法满足,可谁也无法打破这一平衡。”
“但你要是真的懂了,由我亲手雕出的玉人却去爱上别的什么人,我怎能甘心?我岂能甘心?你又要我如何甘心?”
在千雪浪恼怒之前,魔者很快就收回了手,等待着千雪浪的讽刺,却不料他只是沉静地问道:“魔者,你有心事。”
玉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格外敏锐。
魔者苦笑道:“道君目不能视,从何得知?”
“有些事,并不是只有眼睛才能瞧见。你失去神智时,确有几分癫狂无智,可你保持神智以来,除去一开始,鲜少再有如此忘情的时刻。更何况……”
“更何况?”
千雪浪淡淡道:“你似乎十分难过的模样。”
难过伤心四字,千雪浪在旁人身上看到得多,自己身上经历得少,不过纵然再少,到底也是几分经历。他两次心痛晕厥后醒来,总是任逸绝陪在身旁,虽不知人们为何总要相伴在一起,但那时心中的确感到温暖安慰。
千雪浪当初只对任逸绝道谢,从没对他说过心中这点柔情,如今用在魔者身上,也仍是一副冷冰冰的做派。
意乱情迷做出冒犯之举与伤心欲绝而寻求安慰,本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情,有时看起来竟然如此相似,千雪浪心中也颇感奇妙。
魔者闻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怔怔地瞧着他。
好半晌,魔者忽然道:“我想到了一个心愿。”
“嗯?”千雪浪奇怪,“你想得倒快,说来一听。”
魔者慢慢将天魔体的事道出,千雪浪听后仍面不改色,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想求我帮你摆脱这天魔体么?还是要我杀了天魔?这可不算,你不必求我,我本也要去杀天魔的。”
“不是。”魔者的神色动了动,微微偏过脸,叫千雪浪难以分辨神情,“我的心愿是……一旦情况有变,请道君诛杀我。”
千雪浪明白过来:“你是担心天魔附身的事?”
魔者点点头:“不错,我希望我永远只是自己,就算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起码我可以终结它。”
千雪浪思索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魔者瞧着玉人毫不动摇的神色,忽然大笑起来,眼中又再含泪,望着他柔软红润的嘴唇,想要再凑上去,吻上一吻,留下最后一点记忆。
千雪浪见着他靠过来,本想将人击退,却见着他双目之中晶莹剔透,纵然看得再不清楚,也明白那是什么,一时间怔愣片刻,忽然想道:“这魔者必然是很不愿意死的,他先前拿生死来恐吓我,只是因为人人都怕死,那为什么还要求我杀他呢?”
他陷入思索,一时间倒忘了动手,只见着魔者与自己几乎要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可从始至终,魔者什么都没有做。
那两滴盈盈的泪珠,自眼中滚落而下,径直滴在地上。
慢慢的,魔者撤回身去,就像从没有做过任何事一般,他又缓和片刻情绪,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好半晌才道:“道君回到胎池内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千雪浪见着魔者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回到胎池之中,肩上那名婴灵早已累了,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将他一截头发咬在嘴里,一下子睡着了。
又有一名无忧无虑的婴灵顺水飘到他的胸口,撅起小屁股,像只动物似得俯身熟睡着,忽然张开五指,搭在了千雪浪放于腹部的手指上。
千雪浪细细瞧了瞧他们,忽然想道:这些婴儿无法长大,也不再死去,永远地停留在这一时刻,他们喜欢魔者,也喜欢自己,不管自己与魔者是好人还是坏人。高兴了就与自己嬉闹,不高兴了就咬上自己几口,或是扭打在一起。
他们什么也不懂。
什么都不懂。
千雪浪慢慢闭上眼睛。
那么魔者呢?他既然如此怕死,如此眷恋人世间,唯一的心愿却是为了求死,这是因为悲悯天下的人,还是为了自己不被取代,又或者,他也与自己一样,只是做对的事情。
要是任逸绝在这里就好了,任逸绝一定看得明白,他那样聪明,一定知道魔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魔者又为什么要这样选。
只是情况有变该怎样算呢?千雪浪感受着身体里逐渐恢复的力量,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好在眼下已能驾驭红鹭,想来只要魔者一旦显露异常,直接将他杀死就是了。
这魔者虽轻浮浪荡一些,但并不是什么坏人。千雪浪心中略有一丝遗憾,决意杀他时尽量快一些,免叫他遭受太多痛苦。
他安然陷入长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