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76)
“我是不得不来,有责任在肩上,你又为什么要跟过来?可别把性命丢这里了。”祁珍用地中语问,他怕青露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
青露已经能听懂部分地中语,但还没法表达意思,只能用羽人族语回答:“我和觋鹭要去大鹰城找个人。”
用手指向觋鹭。
此时玄旸和青南正站在台塬边缘,远离众人,祁珍朝他们投去一眼,两人显然在商议什么事,神情专注。
视野开阔,不见有任何可疑踪迹,他们在讨论什么?祁珍想。
下一刻,祁珍便恍然了,这些丘陵怎么秃了,一路走来,多是郁郁葱葱的丘陵,没想到源城一带却是如此荒凉。
本该奔流的河谷里,只有潺潺溪流,还没入冬,却有冬天的寒意,草木萧瑟。
忽然听见歌声,那声音浑厚而低沉,语调悠长,祁珍循声望去,竟是鹰击在迎风吟唱。
是风将大地塑造成丘陵,是风吹出了千沟万壑,是风从亘古吹拂至今,从未停歇。
这歌声令人感伤,使人思念,又似乎不是情歌,无关乎爱情。
不知何时,鹰击的歌声停止了,众人却仍是不语,还沉湎其中。
“我族有西迁长歌,唱一天一夜也唱不完,不过如今能唱完它的老者已经不多了,我只会唱几句。歌谣讲述祖先沿着丘陵地带,从东向西迁徙,最终找到一块富饶的土地,从此安居,再不惧饥寒。”鹰击感受拂脸的风又干又凉,他嗓音低哑,语速缓慢,给人温柔之感。
“高地的气候正在变得又干又冷,我当年来时,在源河上划船,如今,河不见了,这山也秃了。”玄旸扫视前方的土坡,土坡上可见废弃的窑洞,窑洞前的野草已枯黄,他往地上一坐,把手搭在膝盖上,他问:“大鹰城该不会已经吹起沙子了吧?”
“那边还好,比这儿好上许多。玄旸,如今的大鹰城可比你当年见到的还要大。”
听见鹰击的回答,玄旸点了下头:“我在文邑有耳闻,听说是地方不够住,大鹰城的城墙又向外扩张一大圈,那肯定比文邑城要大。”
“许多北边的族群被寒风给刮过来,如今都住在大鹰城里,你想想那得有多少人!要我说,大鹰城是如今天底下最宏伟的一座城。”鹰击笑道,他的心情又愉悦起来。
他们离大鹰城已经很近,鹰击的旅程即将结束,可以回家与亲人团结了。
第45章
岭上长满成片的糙叶黄耆, 唯有一簇孤零零地长在山道旁,一头黄牛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低头啃食, 随后又有一头黄牛过来, 加入其中,本就是株低矮的植物, 很快被啃食得只剩草根。
牧牛人扬动鞭子,将这两头因美食而驻足的黄牛驱回牛群, 他身披大衣,头戴一顶崭新的帽子, 踌躇满志, 率领伙伴,赶着牛群登上曲折的坡地。
无需特别留意, 就能发现牛群中有四五头牛驮着重物,那是牧牛人和伙伴的行囊,甚至有一个小少年就坐在老牛的背上,悠然地荡着双腿。
绿色的丘陵绵延起伏,一望无边, 人与牛行走其间, 宛如蚂蚁般微小, 若是从空中鸟瞰, 便能见到黄色的坡路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台塬,在台塬之上矗立着雄伟的石构建筑, 第一次看见它的人, 甚至没能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多不可思议,那是一座巨大的, 由石头构筑的人类城邑!
终于牧牛人和他的伙伴来到石城下,他们见到高耸壮观的瓮城城门,城楼上的守卒目光严厉,手中的青铜箭镞闪着寒光。
唯有小少年不感到害怕,他从牛背上跳下来,神情兴奋,手指城楼上飘舞的彩旌。
守卒将他们盘问,并上前清点人口与牲畜数量,最终允许这些外来投奔的人群赶着他们的家畜穿过瓮城城门。
大鹰城守备森严,城楼的每个角落都布设弓手。
人们便在这般紧张的氛围下出入城门,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
玄旸正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兴奋异常,大呼大叫的小少年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从他身上,仿佛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踏进高地。”鹰膺站在玄旸身边,他瞥了眼城楼下方嘈杂的人群,神情淡漠。
这人跟玄旸年岁相仿,有张刚毅的脸庞,宽大的肩膀下是两条结实的胳膊,他十分强健,往那儿一站,似一堵能挡住凛冽寒风的厚墙。
大鹰城人称呼他为:山鹰之子,可不仅仅因为他是大鹰君的儿子。
“我还真这么想过。”玄旸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披的岱夷斗篷在风中张开,似禽鸟的羽翼,他收拢斗篷,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如今高地这么混乱,我在这里又有仇人,指不定哪日就将命丢了。”
“也有朋友。”鹰膺纠正他的说辞。
玄旸点了下头。
“四年前,我听闻你舅舒纪和你在鸠城,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你舅病死在鸠城。后来又听人说鸠城内乱,你被卷入纷争,跟鸠人和隼人都打过仗。这之后,再没听到你的消息。今年,鹰击出使文邑,我就托他打听你消息。”鹰膺稍作停顿,他将玄旸打量,说道:“听鹰击说你一直在当旅人?”
“当旅人总有厌倦的一天,还不如留下来,如今的大鹰城容得下四方来客。”
“你也知道。”玄旸晃动腰间挂的青铜饰,这东西象征他使者的身份,他说道:“我现在是文邑使者,得为文邑王办事。”
玄旸身子搭在城垛上,俯看下方的人群,若有所思。
记忆中,大鹰城很繁荣,多年后故地重游,玄旸发现这里的居民和牛羊的数量都在暴增,四方人员聚集大鹰城,熙熙攘攘,充满生机。
鹰膺顺着玄旸的视线,看到人们正将物品从一头黄牛身上卸下,他道:“牲畜天生蛮力,能驮重物,又听话,比人好使唤。”
“高地人善用畜力,有畜力相助,三天才能办完的事,一天就能完成。光靠人力,这城郭恐怕二十年也建不完。”玄旸眺望山脚下仍在修筑的外郭城墙,与及运土搬石的人群和牲畜,劳工衣衫褴褛,受到管制,几名监工立在一旁,神色凶悍。玄旸将目光收回,落在城门外巡逻的士兵身上,士兵人数众多,分成数支队伍,巡视不同的区域。
“不用二十年,大鹰城最不缺的就是人。”鹰膺的话语刚落,就听见号角声,一支军队穿过城中笔直宽敞的大道,步伐整齐地朝城门前进,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
大鹰城的居民似乎对出征的军队习以为常,没有人围观,也就聚集在城门外的外来客看见他们,面上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鹰膺,我要向你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
“大概六年前,正值狩猎时节,有位羽人族巫祝来过大鹰城,鹰击说你与他相识,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觋鹳——你那位羽人族伙伴在寻他?”
“是。”
鹰膺一点也不意外,见到青南第一眼,就知道他出自羽人族,因为觋鹳也是那幅打扮。
目光扫视武器精良,雄姿英发的出征士兵身上,鹰膺说道:“觋鹳六年前便跟着一支西离来的旅队离开,我亲自为他送行,他跟我说,他到西离找他想要的东西,找得到,找不到都会回去南方——他的族人如今来找他,看来他没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羽人族的巫祝巫力强大,能不凭借武器将强敌击退,还能把濒死的人救活,可惜,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西离。
玄旸仿佛见到寒烈的北风呼啸冰原,天地苍茫,觋鹳衣衫褴褛,羽冠残破,执着一柄老巫杖,沿着西离河踽踽独行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觋鹳向西远行?
青南,你还要追寻他的足迹吗?
荒野,新挖的墓穴不时扬起灰尘,灰尘如幕,在尘幕中,青南看见一条向下延伸的木梯,木梯很长,有三人高,人们沿着木梯上下,不停向墓室输送随葬品。
风一阵一阵,风停歇时,正好看见两扇猪被抬进墓室,紧接着是一箱猪下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