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66)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现在花丛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装束,脱去形影不离的岱夷斗篷,换上一身绛红色长袍,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象牙笄,左耳上戴着绿松石耳坠。
腰间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实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围上一条彩织的腰带,悬挂着玉石配饰与一把玉柄细石刀。
“旸哥,觋鹭正与我讲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见到玄旸,立即迎上去,显得很亲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说:“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头跟他说一早就不见你人影。”
“那老头总爱跟我唠叨祖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早听过无数遍,我都要睡着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两人,笑语:“要是觋鹭能在文邑多住些时日,我想请巫祝将觋鹭的见闻记录在典册上,以后我的孩子、孙子就都能听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访文邑,你都想让巫祝记下他们的见闻,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给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说文邑的典册室很大,足够收藏旅人们的故事。”
听见玄旸夸张的说辞,文曜忍俊不禁。
红色锦袍少年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红色的廊柱间,仿佛他便是这尊贵的朱色本体,是文邑清雅的池苑与气派巍峨的宫城塑造出这样一位帝子。
帝子已经离去,池苑只剩他们两人,青南端详玄旸的长袍,是件丝袍,颜色纯正,使用的是提纯过的矿物染料,才能染成这样纯净的色彩。
来到文邑后,青南已经熟悉文邑王族身上华美多彩的衣物,从而他能断定玄旸身上长袍的产地。
“好看吗?”
谑戏的语气,那家伙一脸笑意。
确实好看。
旅人不讲究穿用,这家伙有张俊脸,但总是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也颇有些身份,衣物却总是因为旅途磨损而显得破旧。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况他拿出珍贵的饰物装扮自己,又穿上贵重的文邑长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与帝徵有点亲戚关系,不过那关系毕竟疏远,帝子为什么称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称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会承认这样打扮很吸引他,让对方得意洋洋,他问正经事。
“我年少时……”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双腿交叉,做出习惯性的抱臂动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见到一只蓝翡翠鸟在池中戏水,玄旸的声音有些慵懒:“在文邑的宫城住过三年,和宫城里的子弟都认识,他以前喊习惯了,没改口。”
“你在文邑的宫城住过?”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带上,我那时十一岁。我年少时比较讨人喜欢,可不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见我没有父母,就允许我到宫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但文邑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适,那时年纪也不懂忧愁,天天都很快乐。”
“很少人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一个故乡,又似乎到处都是故乡。”青南的声线柔和,甚至有些感伤。
这家伙打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同为孤儿,青南至少有安稳的青宫生活,孩童时期不需要不断地去接纳新事物,去面对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连语言交流都成问题。
“确实,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这儿。”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这件袍子,是在文邑织制的吧你将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换上,可是你姐姐馈赠的物品?”
“倒不是,这是帝徵去年赐我的绛袍,我要是不换上,可就要被宫城里的人责怪不讲礼仪啰,文邑就是这点麻烦,人们十分重视衣容。”
玄旸端详青南的衣容,他赞道:“青南,你适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尘不染,白色的丝袍,清洁无垢,美玉配戴在乌黑的发髻上,腰间的长带飘逸。
玄旸低下身,撷一支红色的月季花,他将花别在青南衣襟上,并凑上前轻嗅,低语:“月华赠佳人。”
这家伙有时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为,青南没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样,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将它插在玄旸发髻上,他不语,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为喜爱月华,会将月华结赠予爱慕之人。
恋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们两人,毕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戏的地方,一向有人负责打理,玄旸没法一把将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墙上亲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着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许多,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和风中微笑。
“那个傻孩子又去城门外看阙楼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飘动的带子,他轻语:“我小时候第一次来文邑,也对那两座阙楼感到惊讶,当时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说这里的人们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们视历任文邑王为地中人的共主,尊称为‘帝’。我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王国气象,不只是阙楼,不只是池苑里人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墙,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惊叹。”
青南回忆起抵达文邑的第二天,他受帝徵之邀,前往宫城参加宴饮,那场宴饮对他的冲击尤其巨大,他在宴饮上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金声。
吉金(青铜)制作的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空灵,那么神秘,聆听时,仿佛连身躯都变得透彻,仿佛灵魂在清凛的晨曦里升腾,使人终生难忘。
音乐是如此奇妙,它有别于自然发出的声响,是人为创造的带有韵律的声音,它本来只被巫祝掌握,由巫祝演奏。各地的巫祝用皮革、用竹子,用兽骨、用陶土、用石头去制作乐器,这些乐器发出的声音并不稀奇,青南都听过,唯独来到文邑,才有金声。
青露伫立在高耸入云的阙楼下,他扬起脸庞,眯着眼睛,光芒照耀下是重重的碧色屋檐,无法数尽的朱色柱梁,他仿佛见到了天上的宫阙,文邑城便是这样的天宫。
来到文邑已经三天,恍惚还身处梦中。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知阳光洒在肌肤上的暖意,感受耳畔的人语声与鸟鸣声,他睁开眼睛,他在人间。
观象台位于文邑的东郊,在文邑人心中的圣山——崇山脚下,它还在营建之中,能看见平整过后的土地,夯筑中的垣墙,劳作的人们,指导建造的人,与及众多聚集在一起,讨论天文历法的巫祝,他们大多是文邑的巫祝,也有几个人装束不同,显示他们来自不同族群。
一只丝带凤蝶飞落在青南衣襟上,他轻轻挥动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他指尖上,晚霞染红山脊,残晖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巫祝们还在讨论,从中能听见地中语、高地语、江皋语与及岱夷语。
从一部分自己能听懂的言语中,青南了解到大家在争论夏至的影长到底是多少,人们各抒己见。
通过圭表可以测量日影的长度,观察夏至会在哪日到来,窥见时间的秘密。
玄鸟神使阿九正与文邑的巫祝争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担任翻译的玄旸。文邑巫祝说地中语,阿九说岱夷语。
阿九那顶镶嵌砗磲的高冠在红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太阳在山脊上,另一颗太阳便在他头顶上,他的岱夷斗篷上绣着东君神徽,青南试图释读神徽,它的图案由太阳、火焰与山峰组成,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从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遥远,阿九刚抵达文邑,人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他滔滔不绝,态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们的说辞,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长最短,但各地测量到的夏至影长不同,从来就没有重合过。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长为准则,地中的时节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颁布,不归大岱城的玄鸟神使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