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21)
大陶碗中盛着满满的米饭与肉食,乌狶快速吃完自己的食物,起身到前方探路。
附近似乎没有聚落,如果必须在野地过夜,那就需要有人守夜,这一带林子非常密,野兽时常出没。
返回羽邑的旅程,比前去五溪城的旅程顺利,几乎没有什么波折,花费的时间也短。他们已经熟悉路途,而且青南能说流利的江皋族语,语言沟通不再有任何障碍。
几天后,青南和乌狶已经身处羽人族的地域,在一个小聚落的外围过夜。
这个聚落叫玉奚,属于羽人族的黑羽部。
羽人族有五个部族,各部族之间存在地域上的差异,自从羽邑的王死后,他们之间的差异更是不断扩大,两百年后,甚至拜的神都已经不一样。
玉奚聚落里的巫师不欢迎侍奉帝君的青宫之覡,又忌惮青宫巫覡的能耐,只好默许对方穿越玉奚人的土地。
“我小时候听阿父说,以前玉奚族长会到羽邑交易玉石,玉奚人曾经很富有。现在他们河里已经找不到玉石,又不会伺候庄稼,饭都吃不饱,小孩儿连件衣服也没有。大家都说他们不再尊奉帝君,转头去信邪恶的蛇灵,才被神遗弃。”
乌狶站在高坡上,眺望被环壕围起的聚落,他位置好,眼力佳,能看见聚落里的人群。
这是一个很小的聚落,只有几十口人,到处呈现萧条、颓败的景象。
“越往南走,这天越是昏晦……”青南踩踏在未干的泥地上,天空下着雨,阴晦没有太阳。
自从踏上羽人族的土地,就一直在下雨,太多雨水,今年羽邑的稻子收成不会好。
遭到神明遗弃的恐怕不只是玉奚人,而是整个羽人族。
“神使,到这边避雨。”
乌狶折树枝,用树叶加固庇护所,他们今晚得住在野外,雨天露宿令人感到不悦,虽说在旅途上经常遇到糟糕天气。
从玉奚前往羽邑,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一直都是阴雨天,道路泥泞难行,雨小的时候,青南和乌狶就在雨中行进,大雨滂沱则找地方避雨。
三日后,他们回到羽邑,攀上土岗,远远望见羽邑高大的宫城城墙。
离开羽邑时,正月的天气还很冷,如今回来,已经是盛夏,一来一回,有半年之久。
离开时,前路未知,青南的内心迷茫;归来时,疲惫而欣喜,内心充盈且平和。
青南的白袍脏污,羽冠也不再整洁,就连脸上戴的木面具,漆绘也因为磨损而斑驳。
远行对人的磨砺,不只是外表,更深至内里。
穿过遍布水泽的郭城,踩踏在郭城残败的城墙上,乌狶激动地大步走在前,青南却停下脚步,立在郭城高处,环视城外的水稻田和森林,城内的屋舍与居民,细雨绵绵,一切熟悉依旧。
城外耕种的居民朝乌狶和青南张望,露出惊讶的神情,城中也有居民发现他们,正在奔走相告。
在众人的拥簇下,两个远行归来的人进入宫城,孩子们追逐在身后,叽叽喳喳,他们希望乌狶能展示从外面带来的新奇东西。
“呜呜……”
乌狶吹奏鹤骨笛,独特而响亮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孩子们欢喜雀跃,紧紧跟随。
羽邑太久没有旅人到访,太久没有外面的东西传进来。
曾经住着数万人的羽人族王都,如今只是一个中型聚落的规模,居民不足千人。
走在深长的宫城大道上,雨越下越大,雨水不断冲刷,洗掉青南羽冠上的灰尘,衣袍上的泥土,让他以皑洁的模样,进入幽深的青宫。
羽邑的人们相信,雨水受神的意志支配,是神为归来的青宫之覡洗礼,让他宛如一只雨后的鹭鸟般雪白,鹭鸟消逝在霁青的天空,覡鹭轻盈地迈入青宫。
青宫不是因为屋檐或者墙壁是青蓝色,所以叫青宫,青宫的主檐上系着长长的,无数的青色丝绦,风过时纷乱飞舞,才有这个名字。
这些青色丝绦,有的年代久远腐朽成渣,有的褪色了,有的还比较崭新。
宫城的道路全是土路,唯有青宫保留一段很长的游廊,用木头铺成的地面,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修缮,几乎每一块木板的颜色都不尽相同。
羽邑有多古老,青宫就有多古老,这里供奉着羽人族至高无上的神——帝君。
青宫是羽邑的祠庙,它原本与羽邑的宫殿连接,曾经是宫殿的部分,于过往的岁月里遭到严重焚毁,在地表留下残垣断壁。
穿过走廊,踏进青宫内门前,青南朝宫城的南面望去,居高临下,远远见到乌狶家的小屋,还有出门迎接的妻儿,乌狶弯下身,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身体因长途跋涉而疲惫,淋湿的行囊显得越发沉重,疲倦感再次袭来,青南迈着并不轻盈的脚步,穿过一道门,见到候在阶前的巫鹤,她身穿灰袍,个子瘦高,手执巫杖。
巫鹤在前带路,用干巴巴的声音说:“覡鹭,时隔半年,你终于回来了,大覡正在里头等你。入夏后,大覡脚疾复发,一直躺卧,行走有些不便。”
“可有用什么药?”
“用了不少药都不见起效,病情越发沉重。夏至那日,风暴将青宫大院的主树连根拔起,恐怕降在青宫的灾祸还没有消解。”
巫鹤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巫女,很少主动跟人搭话,说完这些话,便不再说什么。
进青宫后,青南明显感觉得到青宫比以往更空荡,更寂静,巫覡们老的老,走的走,没剩几个,可是不应该只剩他们三人。
“青贞和青露呢?”
“早些时候雨没这么大,他们结伴去神树坡采集毒树汁,还没回来。”巫鹤顿了一下,用缺乏情感的声音继续说:“有一头大虎,一直在郭城的北面游荡,前些天还咬死一个去林地捡鸟蛋的孩子。这四周,哪里都不安全,不是水泽就是树木。”
“大树和野兽将羽邑困住,到处是老虎、野猪、熊、豹子、狼。”
巫鹤言语里透露出一丝烦躁,羽邑四周的荒凉令人心惊,她在担心采药的青贞和青露。
“覡鸬呢?”
听到这个名称,巫鹤停住脚步,用冷漠的语气说:“你走后不久,覡鸬就启程前往东部,大覡派遣他出使簇地,人还未返回。”
青宫大覡的居所在主殿侧屋,一间深长的房间,阴雨天使得深邃的房间只能获得不多的光,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青色羽冠的老人拄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雾。
“大覡,是我覡鹭,我回来了。”
听见唤声,青宫大覡缓缓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外,光聚集处的白色身影,那人浑身湿淋,雨水在他脚边汇聚,扩散。
大覡看向倏然出现的身影,反应迟缓,好一会才问:“覡鹭,五溪城有覡鹳的消息吗?”
“五溪城人不知道覡鹳的去处,只记得七年前,覡鹳在五溪城短暂停留过。觋鹳在五溪城期间与地母祠的大巫有往来,听大巫所言,觋鹳曾向她请教过水利相关的事宜,只是五溪城人的水利工事颇为简陋,大巫无法提供协助。”
“木签呢?”
“木签的图文,我已经能释读,是一句五溪城人幽会的俗语。我向五溪君问询过,她知晓书写这枚木签的人是谁,然而那个人也已经病故。”
青宫大覡的脸上看不见任何神情,一张色彩令人不安的大面具罩在本该是脸的地方,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其他事情之后再说。”
“是。”
青南离去,在原先站立的位置留下一滩水渍。
雨逐渐小了,雨雾扑脸,青南在长长的过道上行走,木质的地面湿滑,在踩踏不到的角落里,从缝隙中长出花草。
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住所,换去不舒服的湿衣物,青南沿着木梯往上登,登上宫城的城墙,他环视整座羽邑。
孩子们在泥水中笑嘻嘻玩耍,大人们在唤叫,狗子们在吠叫,屋后的猪圈里,小猪仔躲在老母猪肚子下避雨,几只圣水牛在水沟旁晃悠,它们有圆滚的身躯,配上慢悠悠的动作,两只大而扁的角,显得憨笨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