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79)
艰难将信中内容转述,班贺的难过溢于言表,累积在琉璃般清透的眼眸中,仿佛能凝成水珠滴落。怕孙世仪不肯,他几乎当场下跪:“孙校尉,阿毛和枳儿拜托你了。”
孙世仪连忙拉住他:“这不是小事一桩么!乌泽乡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去看看是应当的。这两个小家伙就交给我,保证给你看好了。”
应承下照顾两个小家伙的事,孙世仪略略思索,又想到另外两件事。班贺当初入城驾驶的马车,已经在安定下来后卖掉了,眼下事态紧急,他当即决定,将自己的马借给班贺。快马加鞭,四五日就能到。
另外,通行过所需要去衙门里办,孙世仪招呼了一声老娘,把阿毛和穆青枳交到孙母手里,现在立刻陪班贺去衙门里将过所办了。有他亲自盯着,写几行字敲个官印,费不了多大功夫。
阿毛拉着班贺衣袖,不愿和孙母进去:“师兄,你带上我吧。谢大哥出了事,我怎么能不去?”
班贺摇头拒绝,突然获知噩耗让他无暇好言相劝,直接了当:“你就待在孙校尉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去往玉成县长途跋涉,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明晰,不是去好玩的。我不能分心照顾你,多带一个人,路上延误的时间越长。”
阿毛一直知道自己是累赘,可师兄从未如此明白地说过,即便明白师兄是在担心谢大哥,情急之下才会如此严肃,可这话还是让他心里受伤。
松开班贺衣袖,阿毛气呼呼地转身跑进屋子里。班贺眼中露出几分不忍,抬了抬手,欲言又止。
穆青枳通晓事理,连忙说道:“龚先生,你尽管去吧,我会和阿毛讲道理的。”
班贺轻叹,点点头:“多谢。阿毛不是个不懂事的,是我刚才说话过了。你帮我看着点他,我会尽快赶回来。”
说完,他随同孙世仪一起出门,前往衙门。
拿到通行过所,孙世仪牵来自己那匹好马,将缰绳交到班贺手中。
班贺紧握缰绳,犹豫片刻,心思百转,最终还是说道:“孙校尉,这一趟回玉成县不是一两日的事,还请你帮我转告陆旋一声。我怕到时候他知道了,说我有意瞒他。”
“成,我会同他说的。你路上小心,关心则乱,别为了急着回去反倒自己出了事。”孙世仪叮嘱两句,挥手目送一人一马出城。远去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野中,他心中感慨,龚先生真是个重情之人。
陆旋当初遇到的是他,真是撞了大运。
转达消息这件事,孙世仪交给了鲁北平。
鲁家父子俩元月十五是在将军府过的,虽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至少父子俩团聚了,陆旋却没有双亲陪伴,在山营里过得艰苦。鲁北平说过几次想去山营看看他哥,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眼下正好可以让他们兄弟俩叙叙。
陆旋巡山归来,见到毫无征兆出现在山营里的鲁北平,惊喜有余,带着一丝困惑。北平与他同样身在军营里,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开营房来此地,多半是带着任务或是重要消息来的。
这样一想,陆旋的喜悦淡了几分。
在城营内就见过陆旋这位义兄弟,又长时间没见到新人,袁志几个热心围上来,端茶倒水,问东问西,例如城营里都训练些什么的问题。
陆旋耐着性子与鲁北平叙了会旧,挑明了他此行另有目的。鲁北平嘿嘿一笑:“哥,你太聪明了。孙校尉让我转告你一声,龚先生回玉成县去了。”
“什么?”陆旋脸色微变,明显到令在场其他几人心中疑惑,龚先生是什么人?
无人注意的角落,郑必武神情异样,比陆旋更为惊讶。与此同时,他暗暗庆幸,跟在陆旋身边果然还是有用的。
发觉情况有些不对,鲁北平抬眼看着周围那些人,意识到在这里说似乎不妥,不好意思地笑笑,同陆旋到屋外单独说话。
没有任何预兆,以至于陆旋连猜测都毫无头绪,不快与担忧种种情绪一并作祟,让他的脸色称不上好看,语气更是无从说好:“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什么离开?”
鲁北平:“今儿早上刚走。听孙校尉说,是乌泽乡的盐井出了事,起了大火,龚先生朋友受伤,他赶着回去探望。”
还不知道乌泽乡什么时候有了盐井,鲁北平想问,但见陆旋面色阴沉,把问题咽回了肚里。再怎么不懂察言观色的人,也能看出他此刻心情糟糕透顶。
出事的是谢缘客,班贺必然要去,这回知道留个信,已经无可挑剔,陆旋恼的不是他,而是不能做任何事的自己。
是自己要求班贺遇事一定要告知,可告知了又如何?还不是被约束在此,一点忙都帮不上。
陆旋开始后悔,草率地早早答应骆忠和进入军营,自以为已经明了事无两全,事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他根本无法接受放任班贺独自面对危险。身体被理智所限制,内心却加倍地承受煎熬。
再问,鲁北平也只知道这些了,陆旋收敛了表露的情绪,勉强提了提嘴角:“你一路赶来辛苦了,今晚就歇在这里,明日再回营,去休息吧。”
鲁北平点点头,被陆旋所感染,心里没了刚来的轻松。看来,抵达叙州城之前那段时日,龚先生对他真的很照顾,才会这样担心。
在山营凑合着睡了一晚,第二日拂晓,晨光熹微,鲁北平起了个大早,率先穿戴好要出门,陆旋一脚蹬上靴子:“等会儿,吃点东西再走,我送你一程。”
今日轮到何承慕充当火头兵,煮好了小米粥,等着营里兄弟们端着碗排队领餐。陆旋站在队伍外扫了眼,四下观望,不大的山营一眼看得到底,他隐隐察觉有些不对。
“郑五……”陆旋目光一凝,厉声喝问,“郑五在哪儿?”
和郑五同住一屋的方大眼皱了皱眉:“我夜里听见他起来,说要去上茅房,然后,早上就没见他人影了。”
此话一出,周锷和汪郜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赶忙喝了口刚盛出来的粥。再不抓紧喝两口,一会儿怕是喝不上了,一着急两人先后烫了嘴,晦气地放下碗。
“先别吃了,把郑五给我找出来!”陆旋心急如焚,后背像是被烧灼一般,顷刻间出了一身汗,燥热刺痛。
他心中警铃大作,终于在此刻弄清了郑五真正意图,可是该死的为时已晚!鲁北平带来的消息让他心神不宁,竟疏忽了对郑五的防备。
在此之前找上班贺的人,都与天铁义肢有关,这让陆旋产生了固定思维,由孙世仪推举入伍、外表一切正常的郑五再反常,他也没有想过目标会是班贺。即便短暂有过疑虑,却因为郑五的无知轻率很快被否决,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应有的老道。
陆旋脑中出现了一个名字:葛容钦。
武官世家出身,知晓京中的消息,郑五一定是葛容钦派来的人!
将一切疑惑的结点梳理清晰,陆旋意识到,这个人他们是追不回来了。急促的呼吸被他刻意压抑,极力令理智回笼,脑中飞速转动。
“不用找了,大家继续吃吧。”陆旋诡异地平静下来,看向鲁北平,“我随你一起回去,见孙校尉。”
众人面面相觑,晨间的光不知何时被阴云遮蔽,这一日看似晴好的天,悄然变色。
疾奔的马蹄落地扬尘,飞驰在官道上。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仅在驿馆让马匹吃饱喝足,小憩一会儿,立刻接着赶路,终于在五日后,班贺赶到玉成县,途径城门未曾下马,直接前往乌泽乡。
进村的道路萧条,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烟味,班贺目光被村口一闪而过的大树吸引——一根断裂的麻绳在树枝上随风摇动。
呛鼻的烟味越来越浓,到达记忆中盐井所在处,班贺翻身下马,呆呆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满目所见,皆化为一片焦土,房屋仅剩的黑色残骸迅速占据视野,那是炼狱般的大火留在人间的阴霾。
“龚先生?是龚先生回来了吗?”
班贺循声回头看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匠站在不远处,他微抬的右手,正裹着厚厚的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