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227)
会审的情形一字不落传到了李倓耳朵里,早朝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顾不得冒犯天颜的禁忌,僵直的目光缓缓瞟向端坐高处的皇帝。
年轻的帝王面容平静,垂目看着满朝大臣,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为李倓说话的人活跃跳脱,皇帝只是高高在上的看着,李倓窥着那双冷淡眼眸,他看这些大臣,如观猴戏。
结束早朝,皇帝下了一道敕令:近来各部有官员结党营私,执私灭公,诬害忠良,机务迟疑,致尽职者寒心,实非激浊扬清之任,好生可恶。着令各部严加自省,钦此。
他盯着敕令看了片刻,脑中是皇帝那张冷静的脸,冷汗直下,猛然顿悟。
为什么杜津春要称病闭门不出,也不接见任何人。因为他早已意识到,这件事蹊跷在哪儿。
没有上位者的暗示,陆旋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武将,文义友只是一个出身寒门的候补州判,他们地位低微,是万万不敢做出此等以下犯上之事的!
他们不过是皇帝的马前卒。
朝堂里不乏嗅觉敏锐的人,对风向有着绝对的顺从,只要某一方强硬,便能毫不费力让他们转向。
力主弹劾李倓的范震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礼部侍郎戴竹冈。
当初武举主考一事,戴竹冈与李倓结了怨,现在正是让他万劫不复的好时机。
有了戴竹冈带头,更多与李倓不和的官员跳了出来,争先恐后踩上一脚。
朝堂上激烈言辞在耳边放大混响,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尖锐刺耳。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惩治周衷,而是冲着他来的。李倓混乱不堪,只觉得自己站在孤立无援之地。
惊慌之下去向吏部部堂求助,往日同他站在一起的杜津春却闭门不见,李倓心凉了半截,失魂落魄回到家中。
攀附巴结的人作鸟兽散,门可罗雀。
会审还未出结果,他的终了却是已在眼前。
第190章 贬谪
前后拉扯一个半月,邰州知州周衷侵吞军饷,行贿受贿,贪赃枉法,诬告钦差等罪名查明属实,三法司达成一致上报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
三日后,皇帝下旨抄没周衷家产,判斩立决,三族内不可入朝为官。另有兵部一名郎中、一名员外郎遭受此案牵连,关入大牢,秋后问斩。
对他落得如此下场,陆旋没有丝毫动容,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个人的下场。
处置了周衷,接下来便轮到吏部侍郎李倓。
范震昱在文华门外当庭质问:“诸公可还记得当初向圣上举荐有才之人时,说过什么吗?‘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己赃,臣甘当同罪。’指天发誓的话,所举荐者立功得了好处,笑而受之,要追责时,就不认了么!”
京官达到一定品级,便有举荐有才之人的名额,本是弥补科举不能充分吸纳人才的善政,有那才能不在科举上的特殊人才,量才擢用。
却渐渐滋生鬻卖举状、求荐公行等弊端,于是朝廷律法规定,凡贪赃枉法者,举主连坐,以约束滥举。
吏部侍郎李倓身为吏部官员,掌全国文官铨选、考课、爵勋之政,却识人不清,徇私渎职,贬为湖州知州。
皇帝对李倓的惩处诏书正式下来,却有那么点隔靴搔痒的意味。
由离尚书一步之遥的吏部侍郎,贬为外官,所谓京官大三级,同品级的情况下,外官本就低京官一等,对视仕途为命的文官而言,或许称得上打击,却远不致命。
陆旋颇为不满,在班贺那儿嘀咕好一阵,计较得没法安分坐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吏部那些人最擅长玩这种把戏,等风头一过,就又能浑水摸鱼把人调回来。”
班贺翻着书,不急不躁:“你觉得,皇帝会让他们这样做?”
陆旋原地踱步:“太轻了,这样的处置太轻了。”
班贺合上书,望向他伸出手来,摊开来。陆旋侧目,两人未发一言,目交心通,他停下脚步,抬手覆上班贺掌心,压下心中焦躁与他面对面坐下。
“我知道你等这一日很久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怕再等么?”班贺说道,“你知道他们能把人调回来,难道不知道他们专门钻研律法与规矩?若是一次判重了,刑部、礼部又有借题发挥的地步。皇帝和他们打交道可比你时间长。”
陆旋缓缓倾身,下巴搁在班贺肩上,垂下眼睑:“让这些人高官厚禄,怎么会好。”
班贺在他背后轻拍:“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想也知道,事情闹得那样大,不可能就这样了事。
皇帝第二道谕旨也下来了,这回是处置御史燕西杰的,捎带着对上下官员好一顿敲打。
御史、科道官员中,不乏忠诚体国的人,亦有趁机恣肆、颠倒是非、快一己私心者,与六部官员蝇营狗苟,不顾国家利害事已至此。御史燕西杰不经核实便上疏弹劾官员,滥权渎职,贬为庶人,永不复用。
还有一批为李倓说话的,都以党护论处,一次罚了十来位官员,或是降级、廷杖、罚俸,不一而足。
贬官诏书发下,再无回旋余地。
李倓脱下官服官帽,叠得方正,眼睁睁瞧着被人收走。府上家丁仆役遣散了大半,这座宅邸也被朝廷收了回去。
湖州远离中央,穷乡僻壤,不是好去处。
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争论,让他清楚见识到多少人暗中嫉恨,又有多少人伺机报复,有些人他根本记不清何时得罪过。
今日落到这般田地,连一个送行人都不曾出现。
李倓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杜津春总算是接见了他。
在家中养了一个月的病,明知杜津春是装的,李倓没瞧出他的脸上容光焕发,反倒的确有一丝阴郁的病气。
“部堂,您深谋远虑,连病都来得合时宜。”李倓说。
杜津春长眉微抖:“你若要骂,只有这会儿了。”
李倓摇摇头:“部堂,您将我一手提拔起来,我又怎么会骂您?是我错了。我错不该,听从授意徇私舞弊,错不该考场上暗箱操纵,错不该受贿助人冒名顶替科考,错不该,之后种种。或许,今日之灾祸,在那时便已埋下。”
“怎么又旧事重提?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了么。”杜津春面露不快,又有几分心孤意怯。
李倓讥笑:“我只是感叹当日我对部堂感恩戴德,言听计从,还以为是连珠合璧,相得益彰。从未想过,你我会有今日。”
杜津春皱着眉:“我知道,我不出面让你觉得委屈。但你看到了现在是什么情形,为你说话的,都落了皇帝处分,有谁能体面?只要我在,有朝一日,会把你调回京的。”
“我原以为,皇帝是要处置我一人。我这两日日思夜想,不对。”李倓摇着头,“皇帝是想换一套班子,换成他亲手提拔,受了皇恩的班子。”
杜津春望着他,目光深沉。
李倓站起身,拱手作揖:“部堂,你我同僚缘尽于此。赠你四字,好自为之。”
说罢,李倓拂袖而去,留杜津春坐在原处,久久沉思。
许是因为打击太大,以致心如死灰,李倓并未咬出其他人兰艾同焚,杜津春却因他的下场心有余悸。
继吏部侍郎遭贬谪,尚书杜津春向皇帝递了条陈,他身为吏部尚书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请求降职,被皇帝驳回。
三日后,杜津春再次上疏请罚,皇帝朱批不允,安慰了一句:今国家多事,朕心日夜焦劳,正赖卿老成任事。若公病体未愈,公务繁重致辛苦,那便再休几日,不允所请。
如此好言劝慰,在杜津春看来,并无温情,只觉得阵阵寒意。
皇帝捧着人时,从不告知何时会松手。
李倓不日携带行李与三个仆从离京,不曾想,前往湖州赴任的路上接到了第二道诏书。
还未正式上任的湖州知州李倓,被降职为离京更远的忻州一个镇的知县。
然后是第三道诏书,追着送到了驿馆。
两个月来沧桑消瘦几乎判若两人的李倓手捧官文,颤抖着字迹都变得模糊,眯着眼细看,面容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