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189)
张全忠连忙小跑跨过门槛,方才还拿着不肯放的奏疏迅速被胡乱摞成一摞,他抱起不知往那儿放,慌忙搬到了屏风后头。赵怀熠披着外衣躺到榻上,这才吩咐下去,请淳王进来。
张全忠在门外远远看见一盏灯火由远及近,几乎能看清对方身形轮廓,躬身迎接,就见一双官靴停在跟前。他行了礼,恭敬唤了一声淳王殿下,这才抬起头来。
深夜入宫的淳王刚从关外赶回来,似乎来不及回府换套衣裳,直接进了宫。
“陛下还醒着?”赵靖珩问。
张全忠微点头:“听闻淳王殿下求见,陛下便起身等候了。”
赵靖珩点点头,刚要走,又停下细看他两眼,问道:“你额头怎么回事?”
张全忠镇定自若:“是奴婢不小心,磕到了。只是红了点儿,不碍事。”
他有心遮掩,赵靖珩却心知肚明,张全忠在宫里做事多年,哪儿能不小心磕到整个额头红了一片。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药膏,递给张全忠:“你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受这样的伤让旁人看了不像话,往后小心些。”
张全忠双手接过药膏,感激涕零:“多谢淳王殿下。陛下,在等着您呢。”
赵靖珩进入殿内,赵怀熠已经摆好姿势等了好一会儿了。心中正不悦皇叔不紧着来看自己,反而在门外和张全忠说话,见人终于进来,赵怀熠低低咳嗽两声,声音虚弱:“皇叔怎么这么晚还进宫?太医嘱咐朕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数日前在边关接到皇帝患病的消息,语焉不详,赵靖珩便马不停蹄赶回京,此刻见到人还有精神,心里放心许多,仔细端详他片刻,点头道:“没什么要紧事,既然龙体欠安,陛下歇息吧,臣告退。”
“慢着。”赵怀熠见他真要走,不满道,“朕只是说有事明早说,又没说让皇叔走。”
赵靖珩皱眉:“陛下休息,臣怎能留在宫里?”
赵怀熠嗓音威严几分:“那皇叔的意思是,不仅夜入宫门,还要再次开启宫门放你出去?”
自先皇时淳王便有皇帝特许,独身入宫不可阻拦,当今皇帝亦延续了这一特权,深夜入宫走的是侧门,不算坏规矩,赵怀熠岂会不知。
赵靖珩眉头皱得更深,赵怀熠才慢悠悠道:“索性,今晚就歇在宫里。睡在……这儿。”
他眼带期盼向前倾了倾,披着的外衣从肩头滑落一点,面上病容不太显,唯有嘴唇发白干枯,双眼倒是湿润润的。
见赵靖珩站在原地不动,赵怀熠神色黯淡,一声叹息:“以前我生了病,皇叔还会抱着我睡呢。如今成了孤家寡人,连皇叔也不肯亲近我,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赵靖珩走上前,将他的外袍牵回原位:“病了就少说话。”
赵怀熠不自觉舔舔干涩的唇,却被赵靖珩一把捏住脸颊两侧,制止这一行为:“别舔,喝水。”
西北干燥风沙大,赵靖珩知道越是舔唇越干,容易皲裂起皮,阻止了赵怀熠,随即转身去帮他倒水。
赵怀熠哦了声,老实揪着他拉回肩头的衣襟,坐在原处等待,顺从喝下他倒来的一满杯水。
赵靖珩坐在榻沿,解开束缚的护腕,转动两下,眼下显出几分倦意疲态。赵怀熠看得分明,心底愧疚翻上来,低声道:“这么晚,就不要进城了,在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再来也是一样的。”
赵靖珩淡淡道:“亲眼确定你没事才放心。”他瞟了眼四周,“陛下不睡在寝宫,歇在这儿,未免太过操劳。太医不是嘱咐过,要早些歇息?”
赵怀熠满心欢喜,假模假样低咳一声:“回寝宫还要走一段,歇在这儿方便,不耽误休息。”
他热络地拍了拍身侧:“皇叔奔波一路劳累了,躺下说话。”
赵靖珩瞥他一眼,赵怀熠拍得更起劲了。
“臣还未洗漱……”
赵靖珩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怀熠往身边拉:“皇叔身上带的是大兖的风沙微尘,一沙一砾都是我大兖的疆土,我又怎会嫌弃?难不成,其实皇叔是嫌弃我有病在身,不愿靠近我?”
有病在身劲还这么大?赵靖珩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用力甩开他的手,低斥:“够了!”
赵怀熠失落地收回手,唇上将将恢复的一点血色又淡了下去。
赵靖珩:“……我自己来。”
除去身上外衣与鞋袜,赵靖珩别扭地躺到赵怀熠身边,刚要让他早些睡,身边的人便凑了上来,在极近的距离轻嗅。从耳边,到颈侧。
“皇叔身上有股味道。”赵怀熠说。
赵靖珩身体微僵,冷声道:“臣已经说过,臣一路赶回还未洗漱,陛下一意孤行,怪不得别人。”
赵怀熠不敢逼人太紧,身体只是挨着一点边,声音轻如耳语:“一股好闻的味道。皇叔身上是不是带了某种西域香料?”
赵靖珩忍了忍,咬牙道:“哪有什么香料?陛下这些胡言乱语尽管说给后宫妃嫔们听去,还请陛下注意分寸。”
赵怀熠连忙揽着他的肩,闭上眼:“我不说了。陪我睡会儿,就今晚。我生病了,浑身不舒服。”
赵靖珩额头青筋一鼓一鼓的,浑身不舒服的应该是他吧?
第161章 安排
赵靖珩原本只想入宫看一眼,确定皇帝安好,从未想过留宿宫中,还是歇在皇帝的书房里,根本无法入眠。身旁胡作非为的皇帝同样没有闭眼的迹象,令他更加没法静下心。
“陛下何故还不入睡?”赵靖珩语气里多了些无奈。
赵怀熠应声:“觉是每日都要睡的,一日不睡也无妨,可与皇叔彻夜相对难得,错过今日就没下回了。皇叔难道不知,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每一日都得物尽其用,每次机会,都要紧紧抓住。”
“既然陛下睡不着,那我也有些事要向陛下讨教。”赵靖珩道,“班贺在虞衡司待得好好的,怎么给了他一个右侍郎的官职?”
赵怀熠明知他在问什么,佯装不懂:“班侍郎在虞衡司进德修业,又在瞿南战场上立了功,自然要升官奖赏,这有什么问题?”
赵靖珩道:“工部右侍郎管的事多且杂,有时还要遣办外差,哪有时间去军器局?这与我让他进入官场的目的背道而驰。”
谁说不是呢,班贺是赵靖珩所看重的人,赵怀熠不愿在这种事情上与他起龃龉,如实说道:“是太后的授意。”
这个回答在赵靖珩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赵怀熠登基以来,太后素不理朝政,但不代表她没有能力干预朝政,只不过是为母的对儿子爱护,不愿以太后的身份干涉皇帝的权力,可她为什么会在班贺这件事上横加干预?
“太后又旧事重提,想让我迎娶她的某位侄女,立为皇后。其他事情都可以应允,唯独这件事……”赵怀熠笑笑,“我违背太后的意思,她便将班贺调离,让我从旁事收心。调任班贺并非我意,但既然太后下了命令,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他一段时日。等太后消了气,再让他重新接管军器局就是。”
赵靖珩觉得荒唐:“胡闹,兹事重大,专业专攻,岂是任由胡乱调遣的?耽误军器局进度,如何能补偿?”
“皇叔,若是军器局全靠着一个人才能运作,没了这人便不行,那才叫可怕。”赵怀熠认真道,“皇叔需要他制造兵器不假,可军器局是朝廷的军器局,他的到来是为了让军器局产出的武器更精进,而非让他成为军器局缺了就不能运转的关键。若是哪天他死走逃亡,军器局就此解散不成?”
赵怀熠言辞并不激烈,却有理有据,一番话说得赵靖珩哑口无言,心中仍是对这样的调遣有所不满,但终究还是不再说什么。
他转口说了另一件事:“太后担忧的事情不无道理,立后之事重大,陛下也该考虑了。后宫至今一无所出,事关国本,陛下绝不可回避。”
赵怀熠闭上眼:“朕困了。皇叔若是再说话,朕就治你犯上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