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类大学(97)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微信对话框,对话框主人的头像是那种中年女性常用的荷花图片,江阳开着对话框似乎是想跟对方发一句新年问候,但偏偏他发呆了那么久,都一字未发。
对方同样没有发消息给他,不仅是今天,在这半年间,这个荷花头像的微信号主人都没有跟江阳发过消息,他们最后一条聊天是则一分半的通话记录,时间是在半年前,六月十三号,刚刚高考完的暑假。
“在想什么?”
江阳发着呆时,陆时鸣的声音突然在他耳旁响起,他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陆时鸣不知何时也上了露台。
“……老师,你怎么不继续看春晚了?”江阳说。
“我不看春晚。”陆时鸣说。
江阳想起来了,是哦,陆时鸣根本不过春节,也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只是答应了陪他看才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些无聊的节目的。
“这是谁?”陆时鸣看着江阳的手机。
“她是我姑姑……”江阳本来不想跟陆时鸣或是任何人说自己的过去和家庭,就像他从来没提过他还有个表弟,但此刻,这个有些寒冷的除夕夜,他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
“老师,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过去吧,你想听吗?”江阳问完似乎是又有些后悔,挤出个笑容说,“其实也挺无聊的,还是不要听了……”
“嗯。”陆时鸣打断说,“我想听。”
江阳停下来,他低头沉默了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我跟你说过的,我是在江北边被人捡到的,捡到我的人姓江,所以给我取名江阳。”
“他叫江凯,算是……唔,我名义上的养父?没有办过正规收养手续的那种,那个时候户籍管得也不严嘛,那地方又是个小渔村,都是渔民,不太懂法律,所以他在江边捡到就直接收养我了,也没有报案走什么手续。”
“江凯,我养父……”似乎是太久没有这样称呼过对方,江阳顿了顿才继续说,“他也是个渔民,没有结过婚,他比较……好赌,还酗酒,烟瘾也很大,一天可以抽一包,家里到处都是烟头和空酒瓶,他很少收拾,都堆在屋里,每次打渔卖了钱他就会拿去买酒买烟,或者去赌。他有一条腿有点跛,听村里人说,以前他家家境还不错,父母小有积蓄,但因为他好赌,家产慢慢都被他败光了,父母也都被他气得生了重病,没钱治直接病死了,他那条腿也是因为还不上赌债被人打断的,附近的人都知道他赌博成性,所以也没人愿意嫁给他,他捡我回去,是想以后有人给他养老。”
“他虐待过你吗?”陆时鸣突然问。
“虐待……没有吧,他没有打过我,我记忆里没有。”江阳轻声说,“就是……他总是想不起来给我吃饭……”
那时候的江阳还是个不会说话不能走路的婴儿,他饿了只会大哭,但他哭得再大声,烂醉如泥的江凯都是听不到的,有好几次他都哭到声嘶力竭,饥饿又脱水,引发高热,要不是邻居实在听不下去过来敲门,他可能早都病死了。
但这也导致江阳幼年时一直很瘦小,五六岁时跟别人家四岁多的孩子差不多高,而且因为没人教导,他五六岁时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只会一些简单的词组,村里的孩子常常会以此取笑他。
他同时也没有上过学,不光是幼儿园,六岁该去上小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去上,因为江凯不同意,同村的人来劝,他就骂骂咧咧地说:“学什么学,都跟江娟一样,把脑子学坏了,以后跟我学打渔就行了,饿不死。”
那时候江阳还不知道江娟是谁,只知道是一个经常出现在江凯口中,作为辱骂对象的词汇。
“其实我对他记忆不深,在我六岁半那年,他就因为喝了太多酒,半夜从赌场回来的路上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江阳回忆着说,“村里的人帮着张罗办了丧事,在守灵的第三天,从外地赶过来一个女人,村里人让我叫她姑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江凯除了那对被自己气得重病早亡的父母,其实还有一个姐姐,在守灵的时候,江阳从在葬礼上闲聊八卦的几个叔婶口中知道了一点江凯和江娟的事。
跟好赌成性初中辍学的江凯不同,江娟非常上进,一路从村里的小学考进县里的初中,后来又考上了职高,对比城里的大部分人,当然不够优秀,但在那样落后的乡村里,她已经是很有出息的了。
她比江凯大两岁,十八岁那年刚刚职高毕业开始工作,她人上进又努力,打拼几年,靠着父母的帮衬,慢慢地应该也能在城里攒点钱,买套小房子,但她十六岁的弟弟江凯在前年初中辍学后染上了赌瘾,偷偷摸摸偷家里的钱去赌,赌输了就回来让父母填窟窿,一开始靠着江家的家底还能咬咬牙还上,但后来越欠越多,江家父母也早被掏空了,根本没有钱还。
江父江母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江凯还是继续赌,那时候是九几年,治安不比现在,江凯又一次赌输欠了一大笔钱后,追债人的直接找上门,在江家一番打砸威胁,二老被又气又吓,犯了急病住进医院,可家里连住院费都交不起。
江娟那时候人在外地打工,知道父母病了的消息后匆匆忙忙往回赶,可她人回来时,父母已经双双病故了。
甚至没有时间伤心,作为家里唯一顶事的人,她立即开始操持葬礼,她暂时没有功夫去搭理或是质问喝骂江凯,但谁也没想到,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江凯竟然擅自做主把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有钱人家的儿子。
说是嫁,其实跟卖也无异了,因为那有钱人家的儿子智力不正常,且性格暴力,犯起病来连父母都打,正常人家都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这种人,江娟自己也不会愿意,但江凯擅作主张地跟那家人联系上,他想用江娟的彩礼钱帮自己还债。
江凯急着要钱,而那家人也急着让自家那已经快三十的儿子娶上媳妇,于是双方很快达成一致,约定七天后上门娶亲。
那天正是江父江母的头七,江娟在灵堂前守灵时,娶亲的人突然上门,她方才知道江凯做的好事,她质问江凯时,几乎气到发抖,但江凯就很理所当然地说,父母不在了,他是江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男主人,江娟的婚事本就该他做主。
这也确实是当地的习俗,越是偏远落后的地方越是有这样愚昧的观念,但已经在城里接受过教育的江娟不可能接受,在父母的牌位前,她指着江凯大骂一通,并且就此跟对方断绝姐弟关系,离开了渔村后许多年都没有再联系,也没有再回来。
江娟离开的这十几年,江凯一直很怨恨对方,觉得对方那满脑子自私的想法都是在外面读书读坏了,他是她亲弟弟,她做姐姐的半点不帮,还一走了之,害得他被人打断腿,所以时常在酒后辱骂对方,同时也不让江阳去上学。
这回江凯的葬礼,村里人费了好大功夫才联系上江娟,到底是唯一的亲属,江娟知道江凯的死讯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松口答应回来了。
村里人叫江娟回来,一方面是想让她回来送江凯一程,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她照顾江阳。
江阳已经六岁半了,养也养不熟,到哪儿都是个拖油瓶,平常看他可怜给一口饭可以,收养他,村里却是没谁愿意的,而且他们跟江凯非亲非故的,平白给人家养儿子,也很没道理,但江娟是江阳的姑姑,虽说江阳是捡来的,但户口也上在江凯名下了,于情于理,江娟都该照顾他。
江阳那时候并不懂村里人的心思,只是听几个熟悉的叔婶让他叫对方姑姑,他就怯生生地上前叫了一声。
江娟冷漠地看他一眼,没有应,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径直走了过去。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即便江阳还什么都不懂,但他也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一点,姑姑似乎并不喜欢他,所以之后,他也没再往江娟面前凑。
晚上,村里其他人都离开了,灵堂里只剩江阳和江娟,江娟回来至今,没有为江凯落一滴泪,甚至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她此刻独自站在灵台前,对着江凯的照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