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82)
方犁替他整理弄乱的头发,柔声道:“急什么!你给我踏踏实实养伤!伤好之前,哪里也不去!”
贺言春一脸怨怅,拉着他的手道:“好狠的心!你就一点也不想我?”
方犁也不说话,只是笑,一边整理自己身上弄乱的衣衫。贺言春见他总弄不周正,这才动手帮他理了理领子。方犁便道:“你进宫去,皇后对你说什么了?”
“阿姊同我能说什么?总不是话些家常?问怎么受的伤,如今怎样了,”贺言春心不在焉,想了想才道:“是了,她同我提到年底的五大营马球赛,还说江源老将军问皇上,这马球是谁弄出来的,晓得是我,还在皇上面前夸了我一通。”
“江老将军都夸你了?”方犁笑望着他,道:“还提没提什么别的?”
皇后还说起过娶亲的事,但贺言春不想提,只是道:“没了。你呢?皇上对你说过什么了?”
方犁垂眼笑了一会儿,道:“他要许我当铁市长丞。”
贺言春先是惊喜地挑起了眉头,道:“新设立的铁市长丞?”见方犁点头,高兴了片刻,很快便嗒然若丧,道:“你官做大了,那不是比现在更忙了?那不是……咱俩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
方犁看他那丧气样儿,不由笑了起来,摸了摸他脸,道:“等你腿伤好了回营,不也要忙吗?你忙我也忙,这才公平合理。不然,难道要我总是等你?”
贺言春愀然不乐,半天不吭一声。方犁看了,又不忍心,只得哄他道:“好啦,别垮着个脸。过几日,等你能骑马了,咱们去田庄里住两天。我已经叫六儿带着人去拾掇过一回了。庄子还行,有几处地方不大合心意,也要等今年冬天过去了再说,天暖了才好动工。”
贺言春听说要去田庄里住,脸上这才又现出两分喜色,咕哝道:“这可说好了,到时你可别推忙,一再地不去。”
方犁笑道:“大丈夫言出必诺,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两人正说着,马车停了,外头小殷道:“都尉,到家了。”
贺言春却又不肯下车,只把方犁一把抱住,把头脸在他身上蹭了又蹭。最后才深吸一口气,道:“这可走了。”
方犁也有些不舍,道:“回去罢!再不回,你阿娘又惦着你了。”
贺言春默然一小会儿,道:“你在家里,可想着我些儿!”
方犁失笑,无奈道:“好好好,天天想着你惦着你,行不行?”
贺言春又委委屈屈地看着他,道:“赶明儿有空了,来看看我,别尽让我盼着,好不好?”
方犁挥手道:“快走快走!恁般不爽快!又不是下回不见面了,只管粘粘乎乎做甚么?”
贺言春却仍是又亲又摸地磨叽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这回可真的走了。只怕几天不能见面,你也不亲我一亲?”
方犁无法,只得凑上去,在他唇上嘬了两下子,贺言春这才满意了,爬下车去,对车夫吩咐道:“把三郎送回府去,小心着些。”
方犁便揭开帘子朝他挥了挥手。外头已经下雪了,就见贺言春也不进屋,顶风冒雪地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他。一直到车子拐弯时,隔着纷纷下落的雪花,还能看到那身影伫立不动。
方犁从窗户边缩回头,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想,这傻子,真不听话,冷死他得了!
第九十三章 又一春
方犁本想过几天就去看贺言春,免得他在家盼望,谁知走马上任后,一连数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他白天要和徐久朱彦等人商议各地铁署设置,又要召见回京的绣衣使。到得晚上,家中又要预备发放伙计一年上头的赏钱,虽账目不消他操心,也须仔细看看有无差错。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七八,这才将将闲了少许。
至于过年那些人情往来,他一应交给了胡安和墩儿,自己通不操心。幸而胡安是老家人,最晓得他的心思;墩儿又十分能干,还有他媳妇从旁协理,也把个方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得腊月三十,大清早方犁便领人祭了祖先父母、各路神仙,又和胡安等人吃了团年饭,让他们在家中自在玩耍,自己则带着百里和两个家将,匆匆忙忙出了门。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出了城门,往城东走了三四里路,便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黑地里一个行人也没有,都窝在家中守岁。主仆四人骑马冒着雪,又走了约莫小半时辰,便到了一处田庄。
黑暗中那庄中房屋也不甚清楚,只看见几星灯火。方犁等人到了门前,还未下马,便有人打开门迎上来,原来是小殷,见了他们,欣喜道:“可算来了!都尉都等急了,生怕长丞路上出什么事!”
小殷边说着话,边把马缰接了,交给旁边奴仆,自己则领他们进了屋,就见廊沿上各处都挂了灯笼,也装扮得喜气洋洋。穿过回廊,到了一处院落,廊下站着一个人,已经守候多时,不是贺言春却是谁?
小殷把方犁领进院子,晓得他们不喜人伺候,便带着百里等人,另寻地方去吃酒。这边贺言春便朝方犁伸出手,道:“快进来,冻坏了罢?”
说着把方犁拉过来,拿手贴在他脸上,触手一片冰凉,忙把人往屋里带。进门后先搂着人在炭盆旁边烤了好一阵,等方犁缓过劲儿了,才松开手,把他外头斗蓬脱了,搭在旁边架子上。
方犁抱着铜手炉,环顾四周,见屋里比上回多了好些摆设,便道:“上次来还没看见这屏风,你买过来的?”
贺言春点头,从后面抱住他,把头埋在方犁肩上,磨蹭着道:“好狠的心!说好去看我的,一直不去。也不知人家在家怎生盼望……”
方犁也自抱愧,扭头在他颊边亲了亲,笑道:“都是我的不对。好几回想去,只是事多,没法子便罢了。腿好些了?今儿怎么来的?”
贺言春在他肩颈处蹭来蹭去,含糊着道:“早好了,前些日子就能骑马了。晓得你忙,便没去打搅,只带人到这边庄子里来过两遭,把房子收了收,……我这次够不够听话?够不够好?”
方犁靠在他怀里,被屋里炭火熏得暖洋洋的,笑道:“我家春儿,自然样样都是好的。”
贺言春便道:“那你今儿是不是得补偿我?”
方犁就猜到他下边必有这句话等着,闻言又笑了起来,瞟他一眼,道:“行吧,你说怎么补偿?”
贺言春便把他的肩扳过来,脸对着脸,盯着方犁看了半天,欲言又止,却道:“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屋里早备好了整整齐齐一桌酒菜,两人坐到桌旁,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吃了顿团年饭。方犁是吃过才来的,此时并不饿,不过举着筷子意思意思。贺言春则是不知想到什么,也吃得心不在焉。最后菜没动多少,酒倒喝了大半坛。等喊院外奴仆把桌子撤下去时,两人都有些微醺,灯下看人,更觉得秀色可餐、眉目动人。
待院门关了,贺言春一手端着烛台,一手牵着方犁,道:“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两人相携去了屏风后头,在床榻边坐下。他伸手到枕下摸索着,脸却渐渐红上来,道:“一会儿你不许笑话我,好不好?”
方犁自然点头,贺言春这才从枕下掏出一册书来,在灯下摊开。方犁凑过去一看,就见是本画册。上头栩栩如生地画着亭台楼阁,只是那亭子里,却有两个白生生人儿,正光着身子打架。--原来竟是本春宫画儿。
方犁脸腾地红了,把画册啪地一声合上,要笑不笑地瞟着贺言春,道:“想不到你如今也学坏了!这东西都敢放家里把玩了?”
贺言春伏在方犁肩上,只是一味地笑,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许笑话……”
方犁便道:“哪儿来的这玩意儿?”
贺言春道:“前儿益春侯世子来家里拜会,我俩说话时,他悄悄塞了这东西给我。说是前朝一个有名的画家画的,笔触色彩都是上好的。我、我想着……开开眼界、赏赏画儿也好,便留下了……”
方犁揶揄道:“啊哟,原来你也晓得赏画儿了,说说看,这春宫图笔触色彩好在什么地方了?”
贺言春低头笑,道:“这不是……不是正要请教三郎么?就一起看看嘛!”
方犁笑道:“我不看!要看你自己看去!”
贺言春当然不依,强拉着他上了榻,在他耳边小声央求。方犁平素在外应酬,多听人说起过,只是从不曾亲眼见过,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好奇,被他缠了一会儿,只得也答应了。两人头靠头肩并肩地趴着,欣赏起那春宫图册来。
细看之下,果然瞧出那画儿的好处来,笔触细腻,所绘山石草木、花鸟人物无不纤毫毕现、形象生动。两人边看边笑,彼此都面红耳赤。后来贺言春又凑到方犁耳边,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方犁脸色更红,却斜眼看着他,道:“你个没羞没燥的东西!行,今儿让我来一次,便什么都依你!”
贺言春却又不干,抱着他耍赖,把好三郎、好哥哥、心肝儿叫了几百声,叫得方犁心都乱了,本来预备要重振夫纲的,后来也不了了之。只得样样由着他,随他摆弄去了。
大夏朝优待官员士族,春假一直要放到正月十七。其间方犁只回去过两三次,贺言春也抽空陪母亲兄嫂进了趟宫,给皇后请安,余下时间,两人都只在田庄里厮混。白日里,方犁教贺言春下棋,贺言春教方犁打马球。到得晚间,两人关门上榻,自有一番忙碌情形,小日子过得神仙一般,端的不知今夕何夕。
春假眨眼便过了。临回城的头一晚,两人都觉得份外难舍。贺言春躺在榻上,怀里搂着方犁,幽怨地道:“一回去就忙了,还不晓得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若能长长久久地守着你,还要这富贵做甚么?”
方犁不由笑了,摸了摸他的手,叹气道:“难怪人常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如今也后悔了,好端端地,跑去当什么官儿?”
两人互诉衷肠,呢呢喃喃讲到半夜,才抱着睡了。及至回城,官府各处重新开了门,果然都忙碌起来。尤其方犁,一连两月,不是跟同僚议事到深夜,便是和徐久去面见皇帝,又出席了几次大朝会,如此一来,满京城人都晓得新任的铁市长丞是个不过弱冠的年轻人了。
铁市长丞主管全国铁市,下辖全国几十处铁署,铁官这差使又都肥得流油。那些京中高门望族,谁不想朝里头安插自己人?见方犁商贾出身,没什么根基,原以为是极容易的事。谁知打过两回交道后,才晓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新任长丞人虽年轻,看着也随和,待人接物却极有分寸,背后又有皇帝和大司农丞徐久撑腰,竟是没人奈何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