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75)
方犁又朝李老儿打听被打矿主的姓名住处,李老儿只模糊记得那人姓陈,家住某邑某里,方犁暗暗记下了,又同他叙了些生意上的事,待吃过酒饭,歇息片刻,看看天色不早,众人便要辞了他回客栈。随从将礼物送进来,李老儿百般不过意,谢了又谢,将他们送出一里地才回转。
回客栈后,徐久脸上才露出几分喜色,把方犁贺言春叫进房里,连夜商议第二日行程,直谈到三更天气,才各自歇息。翌日清晨,一行三人绝早起床,带着两名随从,径直往李老儿所说的地方找那姓陈的矿主去了。
那处甚是偏僻,三人行到途中,不得不下马问路,走了好远,才看到破破烂烂几间屋,此时已是日中。两名随从四处警戒,徐久等人前去敲门,就见那门是几块木板随意钉起来的,亦是破败不堪,一推就开了。院里只有一个蓬头汉子,正坐在蒲团上编竹篮。
方犁正要上前作揖,忽然屋里冲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见来了生人面孔,从廊下拿了把镰刀,挥舞着就上来了,大声喝道:“你们又来作甚?只管日日来打扰!我家如今家徒四壁,阿爹又被你们打断了腿,还能往哪里去?”
方犁便知道找着人了,忙道:“小兄弟,我们是从京里来的。”
那小郎兀自不信,只不许他们进门,含泪嚷嚷道:“我管你从哪里来的!都给我滚出去!滚!”
这时,后头那蓬头汉子却喝住了小郎,道:“你说你们从哪里来?”
徐久便上前两步,叹了口气道:“我听说有人受了天大冤屈,特地派我等来此,原来竟是假的么?”
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开口。方犁又道:“陈兄,这位是大司农丞徐大人,我等从京中到樊城,听说陈兄一家被人欺辱、告状无门,这才到此造访。若陈兄还信不过,只管看这道御赐的金符。”
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一道符,递到那汉子手上。牛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唯恐他对父亲下手。那汉子虽不知道这东西是甚,看那金符文饰华丽,亦知道是金贵物什。再看方犁等人,面相也不似以往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心里便信了大半,道:“你们……你们找我,却来做甚?”
徐久和方犁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也顾不得脏,在院里随意找地方坐了,细问当日陈吴两家夺矿因由。这蓬头汉子正是陈家矿主陈世伦,见他们问起,先不提自家情况,却道:“大司农丞和少府中丞比起来,谁的官大?”
这二者都属九卿部下的高官,级别不相伯忡。徐久方犁却晓得吴家女婿必是少府中丞,陈世伦担心徐久官小,扳不倒吴家。徐久朝方犁使个眼色,方犁便道:“自然是大司农丞官阶高!那少府中丞见了我们徐大人,还要行礼呢!况且此次徐大人到樊城来,皇上特赐了御旨和金符,钦差大臣的身份,上至京中百官,下到地方大员,谁敢不敬?”
徐大人也不说话,单是哼了一声。那陈世伦见他们说得这样笃定,心里这才有了指望,眼圈儿看着红上来,忙丢了手中竹篮,扑在地上叩头不止,口中道:“钦差大人,请为小民作主!”
徐久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有何冤情,只管说来,本官自会为你作主!”
那陈世伦便命牛儿搬蒲团与他们坐,他自己一壁哭,一壁讲起了吴三夺矿的始末。原来那吴三爷年轻时,本是附近一个泼皮无赖,因他惯会结交四方豪侠,本人又颇有些义名,一传十,十传百,遂吸引了许多帮闲流氓来投奔他。这些人聚到一处后,公推吴三为首。因见樊城产铁,是个一本万利的勾当,便半买半抢地从别人手中夺下一处矿洞,不知从何处找了些矿奴,来与他们挖矿。后来又与官府勾结,把那铸造坊的坊主们都收服了,除了他家的铁,不准往别家买铁去。陈世伦等人因生意上的事,本就与吴三连生龃龉,彼此看不顺眼。谁知吴三又勾搭上京中高官,后来又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与少府中丞,权势渐大后,便把周围许多矿洞都夺了过来。有些矿主见吴家势大,甘愿去依附他,上门去助纣为虐;也有些人怕事,忍气吞声卖了矿产,落个平安。像陈世伦这般生性硬气的,又不愿卖矿,吴家便日日派了打手去矿上骚扰,叫他们不得安生。可恨那吴家饶夺了矿去,却还不放过他们,但凡听说陈世伦要告状,便上门打砸一番。打得陈家人如惊弓之鸟,见了生人便疑是打手们又来了。
徐久听了,气愤不已,道:“女婿不过在京中做个少府中丞,岳丈就敢在地方上这般作威作福,回京碰到李义,我倒要当着皇上的面问他一句,这是哪一国的法度!”
陈世伦越发泪流不止,方犁又道:“除了你,也还有别的矿主受欺负,这些人难道如此好性儿?就没人想办法告他?”
陈世伦哽咽道:“我何尝不是到郡府去告过?哪里扳得动他!反被他打断了腿!我三弟被他打得在榻上躺了半年!别人看我家这般凄惨,谁还敢强出头?”
徐久道:“若有人为你们作主,你可能把这些遭欺辱的矿主们都叫过来么?我等也一人问几句话!”
陈世伦忙拍着胸道:“有何不可!保证一叫就有人来!若大人能与我等伸冤,情愿舍了这性命不要,也要报此深仇大恨!”
徐久拈着须,点头不语。正在这时,屋外那警戒的随从突然匆匆进了院,附在贺言春耳旁说了两句。贺言春听完,脸色微变,快步过来道:“徐大人,三郎,外头路上有人来了!”
第八十五章 逢凶险
陈世伦一听,脸色大变,慌忙道:“这必是吴家的打手们探听到消息,赶过来了。牛儿,快去地里叫人!”
牛儿却不肯走,道:“阿爹,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陈世伦急道:“快去!我左右已是腿断了,他们能拿我怎样?快去叫人要紧!”
牛儿这才含着泪,如飞般往外跑了。陈世伦又对众人道:“各位大人,来的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胆大包天,各位便服到此,只怕要被他们害了!后头山上树林甚密,还请上山去暂避一避!”
方犁道:“陈大哥,我们若走了,那些人怎肯放过你?你随我们一道走!”说着便示意那小随从去背他。陈世伦却不肯,只含着泪道:“我腿脚俱废,跟着岂不是拖累你们?快快上山,不要管我!日后若能帮我报此大仇,陈家上下感激不尽!”
说罢又叩头不止,贺言春见他一味耽误时间,忙道:“陈兄,报仇的事缓缓再说,眼下保命要紧。我们对后山地形不熟,你不跟着,却让我们到后山乱窜,能去哪里?”
说话间,那随从早已经把陈世伦拉起来,背上就往外跑。陈世伦见他说得有理,也不理犟了。外头马匹早已备好,一行人出了门便飞身上马,陈世伦与随从共骑一乘,在他指点下,都打马往山后小径上跑去。
山路甚是崎岖狭窄,两旁都是密林,马儿本就跑得不快,徐久又不擅骑术,跟了半里路,却听到后头隐隐传来马蹄声,众人晓得追兵近了,都有些慌乱。贺言春看情势紧急,勒住马道:“你们先走,我去阻他们一阻!”
身后随从急道:“都尉不可!他们人太多了,一两人根本阻不住!”
贺言春沉吟未语,这时陈世伦却道:“从此处上山,有一处山洞,甚是隐秘,只有我陈家人晓得。各位不妨弃了马,跟我藏到洞里去。”
徐久和方犁相互看看,都拿不定主意。贺言春却道:“也好!你们都赶紧下马!跟陈兄去林中,我和小殷沿这条路走,把人引开!”
徐久忙阻止道:“都尉不可,你二人对周遭小径又不熟悉,过不了多久,只怕依旧要被那些人追上,那时逃脱无路,却怎么好!”
贺言春不耐烦地催促道:“我无妨,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方犁却晓得自己和徐久不会习武,若没有人引开追兵,只怕此时弃了马往山上爬,过不了多久,依旧要被人追上,那时所有人都要折在这里了。贺言春所说,正是没有法子的法子。遂一咬牙,跳下马来,道:“走!”
一个随从背着陈世伦,方犁扶着徐久,四人都往旁边林中跑去,方犁临进树林前,却又回头,望着贺言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务必保重!”
贺言春见他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满是担忧,忙一点头,道:“放心!我一定回来!等我!”
说罢拨转马头,和随从小殷赶着众人坐骑,继续往山上跑。方犁眼见他们走了,忙跟在徐久后头往林中钻,众人在陈世伦指点下,先找到一处树洞藏身,刚刚躲好,就听到路上人马喧哗。树洞里四人心里都是嘣嘣乱跳,凝气静声地听人马跑过去了,林中又安静下来,一颗心才重新落回腔子里。
方犁靠在树后,细辨那动静,来的竟有三四十人之多,心下愈加惊惧,不知贺言春和小殷能不能脱身。等那些人去远了,几人在树后低声商议,最后为了保险起见,决定还是照陈世伦所说,继续前往那处山洞里躲藏片刻再说。
且说另一条路上,贺言春和小殷牵着众人坐骑往山上跑,一口气赶出两里地,眼看着离方犁等人藏身之地远了,这才跳下马来,此时已经能看见后面追的人了。那些人见了他们,一边嗷嗷地叫,一边嗖嗖地射起箭来。贺言春和小殷忙低身把马缰搭在鞍上,让几匹马四下里跑散,他二人却钻进旁边密林里去了。那帮人追到此处,便分作几股,有人去追马,也有人弃了马匹,也跟着往林里钻。
贺言春带着小殷,一边揪着树根山石往山上爬,一边道:“小殷,打过兔子没有?”
小殷气喘吁吁道:“回都尉,拿箭射过!”
贺言春道:“拿箭射兔子有什么趣?再说咱们也没带弓。今儿我教你拿石头打兔子!”
此时两人已经爬至半山腰,就见山下追来的人有快有慢,也都在林中四散开来。一个个拿着刀剑,虚张声势地在灌木丛中挑来戳去,嘴里啊呜作声。贺言春手脚并用,爬上一棵矮松,四下张望一番,看到山石下头一个人落了单,便依旧爬下来,手里掂着一块鸡蛋大的石子,对小殷道:“看好了!”
就见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个带绦子的小布兜。把石子放进兜中抡起来,抡得呼呼起风,抡了几圈后忽然手腕一抖,那石子便如箭一般激射出去,嗖地一声轻响,正中山石下那人的太阳穴。那汉子哼都没哼,直接软瘫了下去。
小殷轻呼一声,眼都圆了,望向他家都尉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崇敬。
贺言春得意道:“看到没有?先打落单的兔子,别惊动他们。尽量把人遛开点,一个一个地来。”
小殷极为服气地点头,想了想道:“都尉,回去再跟您学石头打兔子罢!我先去把那人弓箭捡过来使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