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35)
贺言春忙道:“我怎会嫌你?你为了我好才说这话,我怎会不知道?又不是那不知事的懵懂小儿!”
想了想又道:“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了,现是天子亲自赏赐的郎官呢!”
方犁也笑了,说:“屁!京城里郎官多的是,随便丢块石头,不定就能打中三个!也就是出门应酬时存些体面罢了。”
两人闲话了几句,方犁又问京中胡安等人是否安好,正说着,又纳闷道:“我昨儿想了一夜,不记得路上遇到什么熟人。这可真是奇了,胡伯到底是从哪儿知道我生病的事的?”
贺言春心头一跳,扭头看方犁,就见他盘腿坐在清凉月色中,一手托腮,凝视苦思,似是为此事颇为苦恼。贺言春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才缓缓开口:“这事……是我随口说的,胡爷爷原本不知道。”
方犁诧异,转头看着他,贺言春被他看得直发毛,这当儿,也只得硬着头皮,战兢兢把自己夜间梦到他病重的事说了,最后道:“那梦怪得很,跟真的一样。醒来后我在月亮地里坐了半夜,想到你们迟迟未归,只怕路上真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放心不下,才跑出来找你们了。”
方犁微张着嘴,呆呆看着他,两眼亮晶晶的。贺言春愈发局促不安,心里怦怦乱跳起来,既怕方犁知道了他那一腔别样心思,又盼他能察觉出一点端倪,自己也十分矛盾纠结。
正忐忑不安,忽听方犁道:“那是哪一天的事?”
贺言春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方犁又道:“你做梦是在哪一天?”
贺言春想了想,说了具体日子。方犁低声道:“是么,这可真真巧了。”
见贺言春不解,又说:“那一晚正是我病得最重的时候,夜里迷迷糊糊。后来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三郎,才惊醒过来。当时是墩儿守在旁边,我还问他是不是你来了,他说我烧糊涂了。”
这话说完,两人相互看着,都不作声,静默片刻,才笑了起来。
“竟是真的!”贺言春喃喃道:“幸好我叫你了……”
方犁叹了口气,揉着脸道:“好春儿,难为你惦记着我。为一个梦还特意逃学出来。看回去你娘不打断你腿!”
“不会的,我出门留了字的,”贺言春想了想,又低声道:“再说,我如今这么大了,自己还作不了主么……”
“你大个屁!”方犁又笑,抬手准备在他头上揉一把,却又停住,上下打量起来。
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天一个样儿,面前的人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可怜儿了。骨肉初成的个头看着虽单薄,却已经比自己都有男人模样了。
方梨不由感慨道:“这是偷吃了什么?怎么长这么高了啊,估计比我都高吧?”
贺言春笑起来,道:“咱俩站起来比一比?”
方犁摇头,恨恨道:“不比!明儿提醒我多吃一碗饭,我就不信,我难道长不过你!”
贺言春笑道:“那你多吃肉。太挑嘴不行。太挑嘴长不高!”
本以为方犁要狡辩两句,哪晓得他从善如流,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两人对望着,一时都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方犁才站起身来,道:“天晚了,进去睡罢。”
贺言春却不舍得把大好机会就此放过,忙仓促喊道:“三郎!”
方犁停了停,回头看他,贺言春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得嗫嚅道:“三郎,我……我在家一直想着你呢……”
方犁笑了笑,说:“我也是啊。哎好困啊,有话留着明儿再说罢。你都忙一天了,还不累?等凉快了,也该进屋歇着去了。”
贺言春的心渐渐沉进凉水里去,顿了顿,才缓缓道:“好。”
方犁便自个儿进了屋。贺言春坐在廊下,胸口处跟被人挖了一大块似的,空落落的,渐渐涌上满腹心酸茫然。呆看着院里清白月光,独自坐了半夜才回屋。
昨夜为了照顾方犁,他二人是一间房里睡的。此时他也不点灯,只摸黑进了房,听到黑暗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晓得方犁已经睡着了,便大着胆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借着透进来的月色,看那张玉白色的脸。
他看了半天,又痛苦又绝望,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直到方犁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他才悄悄儿走至床榻另一头,在方犁脚头躺下了。
第三十九章 贺新郎
一直等贺言春躺安稳了,方犁才缓缓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满屋黑沉沉的夜色,想叹气又忍住了。
他从前只觉得贺言春特别粘他,这也没什么,毕竟两人相遇时,那孩子孤苦无依,谁对他好一点,他都会全身心依赖上来。况且,贺言春也不止是对他好,商队里从胡安到六儿,他对谁不是巴心巴肝地好?连方家的牲口都格外喜欢他。
如今看他眼神炽烈缠绵,偏又躲躲闪闪、欲语还羞,方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分明是情窦初开,喜欢上了自己呗。
时人风气开放,在大多数夏人眼里,断袖分桃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事。少年人相互看对了眼,背着人山盟海誓,甚至如夫妻般同起同卧的,贵族子弟中大有人在。只要别闹到父母跟前,谈起来也是桩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等年纪大了,收了玩心,照样各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但方三郎并不想和人来这么一段无果而终的风流事。他不是什么衣食无忧的豪门子弟,一大帮人的衣食饭碗,都得靠他费心费力地维持。这半辈子,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都有定数,容不得节外生枝。
他娘临终前,瘦得跟把柴禾似的,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方家二房的香火延续之事。若不是方梨年纪尚小,只怕当时就要指一门亲事,好尽早诞下子嗣,让她对九泉下的夫君有个交代。娘亲去后,又换了胡安日日耳提面命,这番洗脑相当成功,所以方三儿前半辈子的人生目标,说起来就是三件事:挣钱,买官,娶妻生子。
依他原来的想法,到了这人地两疏的京城,总得有个五六年才能站稳脚根,那时候,才有余力去想做官的事。等钱也有了,体面也有了,只怕他也有二十六七了。男人么,便迟些娶亲也无妨,找个好人家女儿,帮着打理内宅。如今天假其便,才来京城一年多时间,他便官也有了,还挣下些小钱。虽不至于现在就急急地说门亲事,但也是迟早的事。
这节骨眼儿上,突然有人跑了来,支支吾吾地说天天想他,一片真心痴心,虽令他感动,但也只能算是错付。何况这人还是贺言春,这家伙外头看着是个大人了,半年前不是还为裤子里出现脏东西吓得哭过一场么?小屁孩子没个定性,知道什么情呀爱呀的,是不是?
想到这里,方三郎越发觉得自己不能一时性起,跟着乱来,耽误了两人后半辈前程。
春儿这么个通透聪明人,总要有人把他往正途上引。方犁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心想,谁让自己认识了他呢?
翌日清晨,两人起床后,都跟无事人一般,和平日一样说笑。只是都多了两份小心翼翼。方犁每每偷眼打量贺言春,就见他眼圈下挂着乌青,一看就知道没睡好。贺言春则是想到方犁昨夜里那些长吁短叹,心里也是一阵阵酸涩。
白日里,贺言春煎药煮饭、洗衣遛马,尽心尽力,忙得陀螺一般,跟方犁连照面都少了。到得晚上,两人洗漱了,各自闷着头,早早上床安歇,虽是一间榻上躺着,却各睡各的,再也不聊什么心事了。
方犁暗地里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他总觉得贺言春神情里带两分委屈可怜,心里反愧疚难安起来。
养了几天病,方犁渐觉得身体好些了,这晚便同贺言春商量,要他收拾行李,过一日便动身回京。贺言春却不同意,说他才养了两分精神,路途中一搓磨,不定人又怎么样了。左右耽搁下了,索性等病养好了再走不迟。
方犁心焦,道:“家里看咱们不回去,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呢。还有你,你留个纸条儿就跑出来,母亲兄长不定怎么生气,早些回去,你也好去上学。”
贺言春也不辩解,只抬出墩儿这尊大佛,说:“临走时墩儿哥交待我的,让我务必等你病好。我不敢违拗他。”
方犁心道,把你说得多没胆儿似的,当初清水镇上是谁一语不合就捅死了人?但也不好一味跟他犟,只说:“既如此,那你便好好把功课温一温,免得到时夫子考较起来,你一问摇头三不知,越发要挨训。”
贺言春想了想,答应下来,第二天他做完家务,得了空便叫小二去街上买了笔墨纸张,他坐在廊下,把学的课文都默写了一遍。方犁在旁边看着,有时也指点两句,只是再不像以前那样,挨在他身后毛手毛脚地教了。
正写着,就见客栈掌柜的进来了。掌柜的看见贺言春写字,极口夸赞了两句,又问两人在店里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客套了一番,才搓着手道:“小老儿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如今斗胆说出来,还请两位郎君费心斟酌。”
方犁住店期间,店家伺候还算精心,闻言忙道:“店家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掌柜的便道:“间壁许三爷,他家小郎君今晚娶妇,迎亲队伍里还缺两位傧相。因见两位郎君长得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便想请二位今晚陪着许小郎去迎亲,也好给许家长个脸面!本不该来打扰两位,只是我却不过情面,只得过来替他问一声,不知两位小郎可肯赏他这个脸……”
方犁听了,忙看贺言春,道:“做傧相么?这是喜事,咱们便去凑凑这个热闹罢?”转头又对掌柜的道:“只是我二人也没陪人迎过亲,不懂规矩,怕颠倒闹了笑话。”
掌柜的看他慨然应了,喜出望外,道:“怎么会!郎君们知书懂礼,比我们这些庄户人家不知强哪里去!我这就跟许三爷回话儿去,一会儿他亲自来请两位!”
说着忙忙地出去了。方犁便对贺言春道:“在这里闷了好几天,正无聊呢,可巧就碰上这事了。走,进去换衣服,今晚去沾沾喜气!”
贺言春不由得想,我跟他在一起,就觉得开心;却原来他跟我在一起时,只会无聊。心里落寞,面上却微微笑着,收了纸笔,进去帮方犁换衣。方犁想着是喜事,挑了件天青色绢纱袍子穿了,又催着贺言春也换身干净衣裳。贺言春只得去了,等穿好了整理衣襟时,方犁站在旁边,看他把头发从衣领里理出来,就见那头发黑润顺滑,便笑道:“连头发都养好了,可见这一两年没少吃肉。”
贺言春手脚利索,拿发带三两下绑好头发,看了看他,道:“我给你也梳梳头发?”
方犁如今为了避嫌,早上都是自己梳头发。他也知道自己手残,但左右不出去见人,就扎歪些也无妨。此时听了贺言春的话,有些犹豫。只这片刻功夫的停顿,贺言春便瞧出他不自在,立刻黯然低了头,收拾好东西,自己先出了门,去廊下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