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43)
说罢也取出三支箭来,都扣在手指间,搭弓上弦,也不见他如何瞄准,三支箭连珠炮也似射出去。头一枝箭射中槐树,第二支却正好射中第一枝箭杆,把箭杆射得裂作两半,第三枝箭又射裂第二枝箭杆,扎作一束,也是震得树叶哗哗乱响。
旁边两人都不由大声叫好,后面小侍卫们也拍起掌来。方犁惊叹道:“天么天么!这般神乎其技,真令人开眼!真令人钦服!”
贺言春也由衷敬佩,上前向他请教,邝不疑倒也不藏私,便让他拉着弓,自己站在身旁指点。两人正说着,靠槐树那边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女子娇斥声,道:“哪里来的狂徒,又射老娘家槐树做甚!看老娘不捶了你弓、折了你箭!”
几人忙都住口,伸长脖子朝那院里看,就见一位窈窕女娘,年纪约摸二十多岁,正叉着腰朝阁楼这边喝骂。方犁正打算出言赔礼,就见邝小将军得意洋洋探出头去,道:“七娘,原来是你!想杀我了!”
那七娘仰着脸细看了看,立刻拍着手儿道:“天么!天么!奴还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死鬼!何时回京的?竟不遣人告诉奴一声儿,可见奴白疼着你白想着了!”
邝不疑哈哈大笑,转身带着方犁等人下楼,路上道:“这是我在京中的一位红颜知己,如今既碰着了,必要去看看的。走走走,跟我去她家里逛逛去!”
方犁看他急色匆匆地要走,忍不住想笑,道:“邝兄,你和那位七娘经年不见,必有许多贴心话儿要说。我们跟着岂不扫兴?今日就不打扰你了。改天请你喝酒,咱们再尽兴而归,如何?”
邝不疑也笑了,一拱手道:“咱们几人一个城里共过生死,自家人不必讲那些虚套客气。有了空闲,尽管和小贺来找我。这回是哥哥对不住你们两个,下回容我置酒赔罪罢!”
几人在院中分别,邝不疑带着侍卫自去了。方犁和贺言春回了房,让侍者把残菜都撤下去,换上新茶来。
方犁量浅,喝过几杯酒,便有些头晕,邝不疑在这里时,他还强撑着,这会儿喝了两口茶,酒意上头,越发困倦起来。贺言春便道:“你这样子,也骑不成马,不如在这里歇歇再走。”
方犁听了,便倚着软枕躺在席上,道:“不用麻烦,就这里躺躺罢。哪有人来妓馆里铺床展被,是单为了睡觉的?”
贺言春却又怕他着凉,道:“那我去叫他们好歹拿床褥子来。”
说罢起身要去。方犁却拉着他,一双桃花眼微眯着,带着点醉意,笑道:“我起先忘了问你,你对那些女子们说了什么?惹得她们一个个大发娇嗔,要为你打抱不平!”
贺言春便在他身边坐下了,看着他道:“还不是你!拉我到这里来,却丢下我一人走了。我没法子,只得跟她们说,我……我被人狠心抛弃了……”
方犁轻叹了一口气,小声道:“言春,……你真的这般喜欢我?你是不是傻?我有什么好的?”
贺言春心里一颤,就见方犁说着说着,眼皮快要合上了,便小声道:“你哪里都好,你自己不知道么?睡罢,我在旁边守着你。”
方犁却又勉强睁开眼,道:“我真跟你说过那话?”
贺言春道:“什么话?”
方犁口齿不清地轻声道:“就……娶你那话。”
贺言春看了他很长时间,直到看着他睡熟了,才轻轻地咬着牙道:“傻子!一喝多就乱说。说了又不记得,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磨人精!”
第四十八章 相思引
九月中旬,公主府着人给郑家送来一封要紧公函,上头明晃晃地盖着光禄勋府的大印,写着男丁贺言春,年多少岁,敕于某年某月某日持此函去南大营报到等等。郑家上下见了公函,无不欢喜,白氏也落下一颗心,赶紧叫人把衣裳行李都准备停当,好叫贺言春到了日子,一早便去报到。
恰在此时,方家也遣人送过来一份贺礼,是个长木匣。郑孟卿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就见匣里头装着一柄剑。他虽从未使过剑,在公主府里呆得久了,也见过些世面,看那剑鞘是青鳄皮所制,虽不起眼,却最是结实耐用。把剑拨开细看,只见清光四溢,刃口雪白,便知道是上好东西,比自己准备的剑要强上许多,正好给兄弟带去。郑孟卿忙把剑给白氏看了,两人都对方三郎十分感激。末后他把剑交与贺言春,又温言鼓励了兄弟一番。
贺言春等晚间回了自己房里,这才把剑匣打开,抚着剑细细看了半晌。一时想到有些时日不能见到三郎,心里难免惆怅不舍;一时又想到有这把剑陪着自己,就如三郎陪着自己一般,便是去刀山火海里闯荡,也是不怕的。
临去南大营的头一晚,白氏让贺言春早早安歇,免得第二日起迟了耽误正事。贺言春应了,吃了晚饭洗漱一番后便上了榻,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明天到了南营里是怎么个情形。正胡思乱想,却见黑地里一个人拉开门进了屋,看那身影小小的,原来是石头。
夜里天气凉,贺言春忙让他上榻来。石头默不作声地钻进被窝,嘟着嘴靠小叔躺下。贺言春见他不说话,便笑道:“石头,怎么不高兴?谁得罪你了?”
石头翻过身,搂着他脖子,还是不作声,只一颗毛茸茸的头在贺言春脸边蹭来蹭去,半天才道:“小叔,你走了,以后上学可就剩我一人了。”
贺言春拍拍他后背,道:“怎的?石头还怕一个人上学?”
半大小子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害怕,石头忙道:“我才不是怕!我胆子大着呢!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才又道:“小叔,你去宫里了,石头想你怎么办?”
贺言春闻言,心头一暖,笑笑道:“又不是不回家!过一两月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石头却愀然不乐,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姑当初也是这般说,可她去了一年了,也不见她回来看我。如今你也要去了,我……我舍不得!”
说着便带上了点哭腔。贺言春听他提到阿姊,心里也是一阵怅然,见他要哭,忙安慰道:“哟,还掉金豆了?别哭,我这回跟阿姑不一样。我即便进宫当差了,也是能常回家来的。”
石头眼里亮晶晶的带点泪光,看着他道:“真的?那讲定了,过一两个月你就回来看我!”
贺言春便道:“讲定了!骗你是狗。”
石头又道:“回来了教我拉弓射箭!我也要拉大弓!”
贺言春笑道:“你还小呢,现有孔先生教着你,你好生跟他学,等长大了成个神箭手,可比小叔强多了。”
石头蛮不讲理地道:“我才不小!我就要你教!你教得好些!”
贺言春忙哄他道:“好好好!你先跟夫子们好好练着,等我回来,一准教你!”
石头这才满意了,他把两手枕在脑后,看着帐顶,片刻后又道:“小叔,你等着我。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一起去宫里当侍卫的!”
贺言春也看着帐顶发呆,默默地想些心事,闻言笑道:“好啊,石头多吃饭,快长大,小叔等着你呢。”
叔侄两个又嘀咕了些悄悄话,这才各自睡了。第二天早上,奴仆们绝早起床,将诸事准备妥当,伺候贺言春洗漱吃饭后出了门。郑孟卿专门告了假,带着人把贺言春一直送至南大营门口,眼看他进去了才回。
贺言春这一去,便是两月不曾回家,中间也曾遣人朝家里和方宅送过一趟信,说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挂念。可巧来人时方犁在家,忙把那送信的小兵士叫进来,想问问贺言春在营里过得如何,那小兵却说自己只负责跑腿,里头情形一概不知。方犁只得作罢,叫胡安拿了几个钱打发他走了。
晚上躺在榻上时,方犁不免要琢磨这事。虽则贺言春特特地叫人来送信,让他放心,但如今他细想了一回,却觉得那家伙向来报喜不报忧,若真有什么事,只怕他嘴紧得很,并不会告诉自己实情。
左思右想,夜里便没睡安稳。半夜时分,方犁朦胧中,梦到自己走进一处军营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穿盔带甲之人。他正茫然四顾,营里士兵忽然都朝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喊:“走走走,快去看!那小子又犯了军规,要被打板子了!”
方犁不知怎的,心里一沉,直觉挨打的就是贺言春,忙也跟着人乱走。寻寻觅觅到了一处宽敞地方,看样子是个跑马场。场里聚着好些士兵,都伸着脖子往一处高台上望。方犁也朝那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就见木台上贺言春被人拿绳子五花大绑着,垂着头跪在地上。他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形容说不出的凄惨。旁边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陈述他罪状。
方犁又悲又愤,脑中嗡嗡作响,旁人说些什么他一概听不清,只在心里想,言春自来懂事,何曾犯过什么大错?这必是有人欺辱他!罢了,罢了!既然此处不待见他,我便带他回家去!什么破侍卫!不当也罢!
正待冲上前去,质问台上那人贺言春犯了甚罪,却挤不过去。这时旁边忽然又起了喧哗,只听有人大声喝道:“何处来的闲人,竟敢闯到军营里来!快拿住他!”
方犁恍然间觉得,这说的便是自己,一时慌乱起来,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心中十分惶恐。要往外跑,却舍不下贺言春;若要带他一起走,却见四面八方都有人朝自己冲过来,只怕跑不出去,还要连累他。正犹豫间,忽听台上贺言春叫了一声,方犁猛一回头,就见有人站在他身后,抡着一条五指宽的板子朝他身上打,每一板下去,都是一声闷响。
方犁心中大恸,顾不得别的,拨脚就朝台上跑。这时,贺言春却抬起头来,嘴角滴着血,气若游丝望着他道:“三郎……快走!”
周围是乱纷纷的喊声,喊着要拿住他去砍头,身后追赶的人越来越近。方犁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罢了,罢了,若不能救得他出去,死在一处也好……
惊慌中,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却是一场梦。
方犁喘息着醒来,梦里情形却历历在目,一闭眼,便是贺言春嘴角滴血的模样。他心里乱成一团,躺了许久,却是再睡不着,便爬起来开了门,在廊下坐着了。
黑夜里就见繁星满天,银汉灿烂。院中寂寂无声,石阶清凉如水。凉风吹过,树叶打着旋飘落下来,在地上簌簌作响。
他独坐在廊下时,忽然想起贺言春曾说梦见他生病的事来。刚听他说起这事时,他一方面觉得这事十分巧合,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只为一个梦就寻过去找自己,这般行事颇有些荒唐。如今当这一切轮到自己时,他这才意识到,在京城的月色下,那人也曾这般惶恐不安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