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132)
老头听了这字却一振:“温?……京中温久龄那小子是你何人?”
“……是家父。”温彦之喏喏道,“前辈认识家父?”
“谈不上。”老头放下铁叉子,“难怪觉着你面善,原来是温久龄的儿子。你爹他如今也有七十了罢?”
温彦之点点头,“家父年底便要七十有二了。”
老头一听,啧啧数声,直叹岁月催人,听得温彦之不禁问:“那前辈如今贵庚?”
老头瞥他一眼,好似还真是被问住了,好生想了想,不确定道:“……九十多了罢?”
温彦之:“……老人家好生长寿,竟连岁数都不记得了。”都九十多了骂人还能中气十足。
“长寿?你爱活那么长你自个儿活去,能把人急死,不如早蹬腿儿了干净。”老头子伸手把温彦之的湿衣翻了一面,垂目又看去火盆,由火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明灭,长时过去,换他终于说了一句:“换你在山里待了三十年,也不会乐意记自个儿多大了。那太麻烦。”
“三十年?”温彦之闻言微惊:“那老人家是……明德初年就住进山中了?”
老人不答,反问他一句:“眼下还是庆元年么?”
提及此,温彦之不免想起齐昱退位,有些低沉道:“不是了,老人家。庆元皇帝尊位作了太上皇,让皇侄继位登基,如今年号改了崇裕,已是崇裕六年。”
“崇裕?”这话换老人家拍腿笑起来:“好家伙,皇帝都改了爷还不知道。那老齐家这江山还稳么?”
温彦之点点头,“自然是稳的,今上圣明,天下安乐,江山太平,是好年岁。”
老人家听罢点头,“那就好,年岁好就好,好歹是江山固万年罢……”说着他似放松了些,便拿了串旁边桌上的葡萄塞在温彦之手里:“刚听见你肚子叫了,饿了吧?赶紧吃点儿垫垫,一会儿好快点儿走。”
温彦之接过葡萄:“……好。”
他揪下颗葡萄看看老头子,此时才见老头腰上系了块金丝垂穗的玉佩,无奈被袖子半遮着,无法看见刻字,只那下面的金丝穗子里,露出两枚用朱砂刻了“吾思”的蜜蜡小珠。
“老人家独居在此,不无趣吗?”温彦之吃了些葡萄,嘴里是纯然的甜。
老头子又捡起铁叉捅炭火,支着脑袋平常答了他句:“外头才无趣呢,爷就在这儿守着才安心。”
“可这处是皇陵。”温彦之不解,“老人家何故会在皇陵守着?又是守谁?”
这问换老头子瞪他一眼:“问问问,吃果子还管不住你嘴!”罢了又道:“你出来这么久,宫里不会有人来寻你?擅自离位可是发俸贬职的罪过,这儿还在皇陵里,怕罢官都可能。小子,你还真仗着你爹是安国公就胡来了?”
温彦之听他言谈,渐觉出条理:“老人家懂刑律?知晓世家?”夜猎图都挂反,还以为只是暴发户。
老头冷哼着笑了一声:“你这娃娃倒还不蠢,就是呆罢了。”他换了只手拿铁叉,随口道:“爷当年修纂刑律的时候,还都没你呢。”
温彦之愈发好奇了:“老人家究竟是何人?”
老头听得越来越烦,只道:“闲人,废人,老不死的多余人,问个鸟蛋问!闭嘴!”说着抬手翻了翻他衣裳,起身就下逐客令:“差不多干了,你爱吃这葡萄就带走,都带走,赶紧滚。”
温彦之搁下葡萄起身:“老人家,那这身衣裳,我不日洗净再拜门还你。”
“还什么还,你这出去就进不来了,我也不知道还活没活着呢。”老头摆摆手,把温彦之半干的衣裳布包都塞在他臂弯里,一边把他往屋外推一边说:“走走走,衣裳爷多得是,不稀罕,就当打赏你了,出去穿着玩儿甭回来了。”
温彦之正待回头再问为何,却听外头一阵金戈之声,不由同那老头子都是一愣。
老头眉目一转,顿时瞪向温彦之:“他娘的,有人寻你寻到爷这儿来了,你这扫把星子!晦气晦气!”
二人推搡出茅屋去,只见大湖方向有一列英武人马策马行来,阵阵马蹄吓得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中灵鹿呦鸣、鸟兽乱散,奔得一地山花翩飞。数十匹烈马从巨石上奔过湖来,岸边散落了好几根铁叉,就同老头子用来生火的那根一模一样,方才响起的金戈之声,便是湖中窜起的这些个铁叉暗器被马上兵将一一挡下。
这叫温彦之看得不由心下发凉:“……我方才怎没见着暗器?”
边上老头子已指着跟前的鹿气急败坏骂了起来:“还不怪你!知道机关了不得,非要带人回来,这下好了吧,咱们都别跟这儿住了!你这蠢鹿,你叫我怎么办!你这是要气死我!”
可鹿此时却不再理他,反而是凝神看向从大湖边奔来的人马,但见当中一人英眉杏目、宽肩挺拔,素衣袭身不着甲胄,当先到此勒缰下马,行云流水一跃而下,手里还握了一条薄青色的衣裳碎片。
鹿顿时低低叫了一声,忽而小跑过来鼻尖顶着老头后背去看那来者,而老头此时皱眉回头看去,却是在看见齐昱的那一刻,忽而似被雷电击中般,竟浑身一凛,双目顿红。
齐昱一边走过来,一边抬首打量这山间景色,神色惊奇中有丝奇怪,不由淡淡蹙着眉头,待看见温彦之和那老头子了,眉目登时更加紧聚,低喝一声:“温彦之,还不快过来。”
温彦之知道齐昱这是被他忽而失踪给急坏了,赶紧抱了衣裳布包跟旁边的老头别过:“老人家,谢过,来日若有机会,晚生定涌泉相报。”
可那老头对他所说的话竟似充耳不闻一般,此时这山谷中花鸟虫鱼亦尽不能扰乱他视线。他那一双幽深苍老的眼睛好似只能看见前方的齐昱,而这一刻,他这双眼仿似是涤过了多少年的光阴,才见到了多年前远行终归的亲密故人。
此情此景,叫这个方才还高眉低眼、出口桀骜的老人终于有了十足十老人的形容——他是真的老了,一瞬之中,他眼角清泪夺眶而出,顺着面上深刻年岁的皱纹滑落颊畔,直至滴落在脚边的草叶泥地上,融进其下深厚的土壤,再看不见了。
“……平峦?”
温彦之听那老头唇间轻吟,唤出了这两个与齐昱全然无关的字。此时的这两个字,早没了一丝一毫方才凶巴巴的叫嚷詈骂之气,虽声音苍老,虽好似饱含了数十年世故,可一经他叫出口了,却温和得直如一捧早春初融的雪水,化在人手心回转,意味绵长,就好似这唤人者并非耄耋,亦并非沧桑,而只是个朱颜青鬓的少年人。
温彦之被他莫名落下的眼泪吓住,扶着老头愣愣地问:“老人家,你怎么了?”
可那老头却似被他一语惊醒个迷梦般,泪目中再定眼一看齐昱,好似醒过神来明白了,终是摇摇一晃,呡紧了唇角再不说话。
温彦之见他沉默,只好放开他,忧心地一步三回头走到齐昱身边去,被齐昱没好气地拎着转了一圈仔细检视,皱起眉问:“你怎把衣裳都换了?谁的衣裳?”
温彦之由他拉着胳膊看,向身后老头递了一眼:“我方才跌水里了,是这位老人家供我换的。”
齐昱看着他身上的衣裳,眉间愈发不平了,只将温彦之护在身后,向那老头道:“老者何人?近前来看看。”
可这言“近前来看看”竟又将老头眼角勾下一行泪,叫老头胡乱抬手擦了,却既不上前,也不跪下,只道:“老朽是个老不死的山野粗人罢了,还入不了太上皇的眼。”
“看来你还知道我是谁。”齐昱拎着温彦之袖口问他,“你怎会有宫裁的衣裳?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所图为何?”
老头听了他这数问,却不说话,只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此刻好似正将他一容一貌与脑中何种记忆相叠,根本不在意他说着什么。
齐昱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憷,正要抬手叫人把这老头给逮起来审问,却被温彦之握了手腕拦下来:“若不是这老人家和他的鹿,我大约就被老虎咬死了。”说着,对齐昱摇了摇头,低声道:“齐昱,老人家在这儿住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齐昱闻言凝眉,目光从老头身上掠过,又看了看此间风貌和山溪边椅上的那张绣扇,片刻后,倏地眉目开解,之中有丝惊疑神采。
身后兵士正等着太上皇下令捉拿老者,等过多时,却听见太上皇沉然下了令:“罢了,收兵。”
兵将惊诧间问他:“启禀太上皇,此人久居此处山林却不为军中发现,足见行踪诡秘、图谋不轨,还有这机关暗器——”
“他要不轨早不轨了,何得在此空等了三十年?”齐昱低声喝他一句,“退下,收兵。既从前你们没见过他,往后也只当没来过这儿,由他住着罢。”
“……是。”兵将莫名其妙地应了,此时便规规整整再度牵马往回走。
齐昱回头再看了那独身立在山风里的老头一眼,轻叹一声,转身牵起温彦之的手来,便抱他上了来时所骑的那匹马,自己也翻身落座在温彦之身后,执起缰绳来。
温彦之被他框在怀里勒紧了,眨眼看着那立在不远外茅屋前的老人,皱眉低声问:“齐昱,这老人家到底是谁?你知道了?”
而齐昱却没立马答他,只从那老人身上收回视线,低头分外珍重地在温彦之侧脸亲了亲,“先回去罢,快一日没吃东西了,你饿么?”
温彦之摇头,“老人家给我吃葡萄了。”
“葡萄就把你喂饱了?”齐昱失笑,“白白害我担心你被老虎吃了,结果你倒在这儿吃果子。谁给的东西都敢要,就不怕他给你下毒?”
温彦之闻言,扭头再看向那老头子:“……不会的,齐昱,那老人家……”
在他目光里,老头子正从他二人身上收回了长久凝望的视线,此时只背着手转过身,似最终圆满或最终放下什么般,往茅屋里走回去。老头身上依旧是那锦绣花衣,依旧是那赤足带泥,那背影独独而萧索,沧桑又古怪,却有股宁然与超然。
“他还生火给我烤衣裳了。”温彦之这么说。亦不知为何,他见到那沧桑衰老之人物景物,一时想回齐昱择穴归陵之事,不由抬手握住齐昱的手腕,心胸空茫生痛。
“走吧,先回去吧。”
从老头子的绝密幽谷中出来,日头已全然下了山,林中幽寂,有鸟虫低鸣。
回京早就来不及了,一干官吏便安排侍人为齐昱收拾了上玄宫后的一处偏殿,于是这晚,齐昱同温彦之就在这偏殿住下了。
此处本就是历代前来祭祖的皇族暂住之处,故用度都还完备,二人在外生活多年也少用仆从,此时单是睡个觉,也不用侍人伺候,不过只叫人抬上热水供温彦之清洗罢了。
温彦之先进了浴房屏后,脱下老头给的一身衣裳恭恭敬敬叠好了放在旁边椅子上,刚爬进热水里坐下,齐昱就过来了。
他脸一热,赶忙又更往水下沉了些,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浴桶边上,盯着齐昱顿顿道:“你在外面等我不好么,进来做什么。”
“还生气呢,小呆子?”齐昱勾着抹无奈的笑,拿起温彦之才褪下的衣裳,端了那椅子过来坐了,双手撑在浴桶沿上,笑目看着温彦之露出浴桶边沿的半个脑袋,抬手揉了揉他头发,亲了他脑门儿一口,“择穴那事儿我是真想要告诉你的,只是撞上了遗诏,我在车上一时就忘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