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114)
龚母眼睛早看不见,手脚也不灵便,听得一院乱糟糟,自与方知桐都是担忧极了,还正不知龚致远怎能和高丽扯上关系,是不是出了何事,恰好温彦之跟着来了,这一道说清楚寿善公主的事情,龚母解了情况,好赖心稍稍安稳下来,只悬着心等龚致远回家。
温彦之心想着龚致远与高丽公主就快盼得云开,心底是高兴的,然一路坐着马车去接学监里接谭一秋,他同方知桐说此事,方知桐却只淡淡的,倒没有和他一般开怀。
三人下了马车,方知桐立在温彦之身边等谭一秋背包,一身的落拓风骨往车壁倚着,只静静看着礼部贡院口乌压一片的新科试子,静静不说话。
谭一秋背了布包走近,抬手撞他手臂问:“怎么了?方才车上就老走神,我就进去三日,没事儿,你别担心。”
方知桐回过神来笑,点点头,“好,我知道。”
温彦之心知方知桐一向心智沉邃,此时大约并不是担忧谭一秋入院参科之事,而许是因龚致远与寿善公主的事想到了什么,便担忧问:“知桐,你是不是觉得龚兄之事,高丽那边不会答应?”
方知桐垂眼想了会儿,扭头去看着礼部拥堵的大门,“倒不是。”
他抬手往那些摩肩接踵的试子堆里一指,看着那些或开心或紧张或憧憬的脸,指尖遥遥扫过那些汲汲营营、挣破了脑袋都要往前当先进科场的人,问了温彦之与谭一秋一个问题。
“彦之,一秋,你们是为了什么参科?”
温彦之与谭一秋面面相觑一瞬,谭一秋想到底来,最终说:“为了功名啊。”
温彦之想想自己,说是要挣口气,挣个脸面,说到底为的其实也同谭一秋一样的。男子功成名就,得旁人艳羡,在家中挣得自己的名分脸面,自立于足下之地,古来万千莘莘学子,万千的参科由头,说到底来,都是为了一个。
“自然是功名。”他也答道。
方知桐闻言,点点头,清凌目光倥偬地望着贡院的大门,瞧着人头攒动,听着人声鼎沸,只觉好似站在浩浩江水边,望着一江千千万万攒动着过江的乌鲫,正向着一樽金黄雕砌的龙门,不停地飞跃。
“许是我不该如此想,可……我参科也是为了功名。”他状似有些无奈地笑了声,沉沉地说道:“那你们说,致远如我一般寒门出身,当年参科,他又为的是什么?”
温彦之心里一顿,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可那感觉快得抓不住,扭头去看方知桐时,却见方知桐已转身去叮咛谭一秋考场一二。
谭一秋用心听着,年轻的脸上尽是欢愉的笑意,目光眷恋在方知桐身上,不一会儿竟忽然就一俯首,在方知桐脸颊上猛啄了一口,随即大笑着跑开了。
“谭一秋!”方知桐老脸一红,窘迫看着周围还好没人注意,拉下脸喝道:“你给我滚回来!”
“来不及了我得进去了!”谭一秋混在一堆长衫试子里,回头笑着往里头走,跟方知桐招手道:“知桐你等我,三日后我就出来了!记得你应我的!我定入三甲!温员外帮我照料知桐!知桐等我!”
温彦之旋即笑开应着,看方知桐沉着目光,往那礼部院里不舍地看谭一秋消失在人海里,不禁乐道:“知桐啊,你也有今日。”
方知桐瞥眼看他,最终是摇头叹,“又有谁料得到……走罢,我还是回去守着龚致远他娘,以免老人家过多操心,反坏了身体。”
二人一道上车,温彦之将方知桐送回了龚家,自己才回了温府不一会儿,前脚踏进院门,后脚就有下人报说宫里来人。
温彦之连忙又转回前厅,见来人竟是老爹的下属徐断丞,不禁一喜:“徐断丞,可是宫里与高丽和亲之事定下了?”
徐断丞神容严肃地站起身来,向温彦之揖了下:“温员外见谅,此番下官正为此事而来。如今和亲一事正在宣岚殿商议,皇上与温大人着下官请温员外速速入宫一趟,去见见龚主事。”
温彦之皱眉:“龚主事怎么了?”难道高兴过度,晕了过去?
“下官也不知。”徐断丞叹口气,无奈耸了耸肩道:“那和亲之事,龚主事不答应。”
第112章 【寒门士子不答应】
“……谁不答应?龚主事?”温彦之直觉自己是不是耳朵生了毛病,“为何?他没见到寿善公主?公主不认得他?人找错了?”
“皆非。”徐断丞一边引他往外头马车走,一边道:“温员外,龚主事就是寿善公主要找之人,寿善公主也是龚主事所盼之人,二人在大殿上一见,龚主事喜得落了泪。皇上看着也欣喜,高丽国君也姑且点了头,皇上就让温大人说,寿山公主是高丽国君之女,二人有缘分,现准龚主事作和亲相公前去高丽与公主完成婚事,成就邦交佳话,龚主事一听要去高丽,吓得腿儿一蹬就晕了过去。”
——果真还是晕过去了。
温彦之跟在徐断丞后头爬上马车,头疼问道:“那他这也是吓得,怎就说他不应了?”
“哎,龚主事在太医院已经醒过来了,温员外。”徐断丞坐在了他对面,叹气道:“现下龚主事正磕在皇上跟前求皇上收回成命呢,高丽国君、公主坐在宣岚殿不知里头怎样了,温大人让先瞒着拖一拖,待这头劝一劝龚主事,劝通了再好报过去答应,这不叫下官来请您进宫么,为的也是好生劝劝龚主事。”
温彦之心里想了想,问道:“龚主事说为何不想去高丽和亲了么?因他母亲?”
“……或许罢。”徐断丞皱眉道:“下官出来的时候,他还没说,只揪着心口哭得泪人儿似的,皇上越问为何他哭得越厉害,闹得皇上脸色像是要吃人,周公公都让太医院给皇上烧上安神茶了……哎,这厢高丽国君和公主还在宣岚殿晾着,温大人大约也顶得为难,您去了赶紧劝劝龚主事罢,还是答应的好,事关邦交,虽皇上仁爱,登基来从没处斩过大臣,可他若悖逆圣旨——”
“不会的。”温彦之头疼地叹口气,“皇上他不会砍了龚主事的。”
徐断丞满脸难做道:“您说龚主事是为何不应啊,温员外,这多好的事儿啊。他作和亲相公必然是要赐勋爵的,去了高丽又不是就做公主的驸马搁府里当面首了,一样也能做官啊,他母亲自有朝廷抚恤,会荣华富贵终老,这不是天大的好事,龚主事寒门出身,怎么就想不通呢……”
换了谁又能想得通?
寒门士子山坳破庙巧救他国公主,四年后公主来朝点他作和亲相公。
公主没什么不愿意的,却是寒门士子不答应。
这宛如个上好的戏本给人摔在了地上,一路驴车软轿人行踏踩过了,叫上头天花乱坠的鸳鸯沉梦全落了老辣世故的香灰,一抖一捧尘,扑簌在脸上手上衣裳中,一瞬钻进鼻子里。
方知桐在贡院门口说出的话还响在耳边,温彦之坐在入宫的车马上缓缓深吸一气,就这么被呛得咳嗽起来,一时眼前昏然间,他又想起了四年前大雨的夜里,龚致远神气满满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进了赁院时的脸,迷梦里边笑着边神叨叨说,“……我定高中……官往上做,娶亲……书中自有……自有……”
温彦之皱眉抬指隙开车帘一角,望向外头一层一叠的宫墙金殿,春光在云层下擦着檐角晃了一瞬,叫他有些痛了眼。
——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马如簇。
——书中,自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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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了宫门,二人下了马车,徐断丞往宣岚殿去帮温久龄安抚高丽国君,温彦之往往太医院直行,一路进了龚致远安置的屋子里。
礼部等人散了,齐昱正支着额头,闭目皱眉坐在上座,手边案台上放着一盏用了一半的茶,后头周福正给他打扇,很一副心焦的模样。堂屋中龚致远红着一张脸委顿地跪着,神容瞧得出是崩溃了,显然是才哭歇了一道,可温彦之一进去,龚致远瞥眼瞧见他,竟就又抽抽噎噎哭起来。
“来了?”齐昱闻声抬头见了温彦之,只心烦地抬手点了点龚致远:“你先劝劝他别哭了,朕一会儿还得去武英阁议事,现下就被逼疯可不成,你二哥还等着朕呢。”
温彦之叹口气,捞着袍摆在龚致远身边蹲下:“龚兄,别哭了。”
龚致远一边抽抽一边说话,抽得温彦之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由抬手拍拂他后背,劝道:“你冷静些,好好说。”
龚致远强自捂着心口,一抽一噎道:“你……你知道的,温兄,我——这亲事,小公子,我盼了四年了……”
“是啊,我知道,那你为何不答应?”温彦之顺道,“你是因不愿离开你母亲么?”
龚致远连忙哭着点头,点了头又哽咽一声摇了摇头,捶着心口道:“我也不知道了……皇上还是砍了臣罢,臣不忠不义臣该死……”
齐昱听得扯了扯唇角:“好啊。”说着真要抬手招侍卫。
温彦之面无表情抬头看着他。
“……”齐昱默默把手又支回额头上,另手端起安神茶又喝了一口,“周福,添茶。”
周福转去外头找太医调制茶包,温彦之拉着龚致远起身来去边上坐了,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他:“龚兄,我问你,你苦读参科是为了什么?”
龚致远一边抽抽,一边想也不想:“为功名啊!”
温彦之不解道:“那和亲之事也功在千秋,名在青史,这不是殊途同归么?”
龚致远摇头,“不一样……”说着又哭一声,脑门儿上青筋都崩起来,抓着温彦之袖子嚎啕道:“我就是哭它不一样!温兄,你说它为何就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齐昱双目开了丝缝睨过去,“龚致远,替朝廷和亲,你还嫌丢人怎的?”
“不——不是,可我和亲了,就没法奉养母亲了……功名也没了……”龚致远一边地哭,一边地抹泪,温彦之一来,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成仓的言语抖落出来,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哭得没了声音。
他说他当年临科前愈加苦读,便是因想小公子出身不凡,必是富贵人家,他要高中才可求娶。然高中之后六部吏事期满,他自报选考入了户部,京中高门富户的户单一道道看下来,但凡有年岁相仿的门户他都一道道寻了由头拜访过,四年了,京中富户门槛踏遍,并没有他的小公子。
绝望好似排山倒海。
他几乎就信了温彦之说他做梦的话,心里却又隐隐期盼那不是梦,一心只想往上升官,等做了侍郎,做了尚书,还能瞧见所有州府的户单,说不定小公子是个外乡人,这样他还能将小公子从外乡娶进京来,美满生活往眼前铺陈,寒夜里他抱着户部税单坐在炉子边上,这么想想都能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