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年(36)
不过,自从大皇子出生,有些人的态度就渐渐微妙起来,季怀直心中明白,就算季尧华做得再好,只要她还是女孩子,总会有人不满。先前是没得选择,现今既然有了皇子,他们的立场有所动摇也并不稀奇。
能谨慎到先让人来试探一番,不也说明自己这些年来的动作没有白费?
季怀直颇为乐观地想了一阵儿,才落下笔去。
——自然是驳回的,理由也早已想好:“皇子年岁尚幼”。
他下笔的动作流畅舒展,仿佛并未被这折子上的内容触动,只是紧蹙的眉头却隐隐现出心内的波澜。
笔尖再度抬起,季怀直还是忍不住向身侧看了一眼,季尧华正坐在那垂首写着什么,似乎对落过去的视线有所察觉,她提了提笔,也抬头看了过来。
看着她面上浅浅疑惑,季怀直忍不住柔下了神色,问道:“明日……同父皇一起上朝可好?”
季尧华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往季怀直身前的桌案上看去,目光落定之后,又察觉出此举不妥,忙忙地收回,敛目道:“……是。”
当年这孩子还大大咧咧地,从他桌子上扯着折子看,可如今……
季怀直忍不住走了过去,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数揉,在季尧华既惊愕又疑惑的目光下,轻轻叹道:“别想太多,父皇总能护着你的。”
季尧华僵了一会儿,待到季怀直将要收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似的,像数年前那般,轻轻蹭了蹭还放在她头顶上的手,低低地应道:“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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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甫一上朝,便是册封季尧华为镇国公主的旨意。
待到季尧华上前领旨谢恩之后,殿内的诸人虽是顾及着场合,不敢窃窃私语,可眼神都开始乱飞,时不时地落在季尧华衣衫上——
上头并无时下女孩喜爱的任何一种纹路,而是……四爪蟒纹,只比五爪金龙少了一爪。
——这分明是太子才用的纹饰。
虽然众人早有所觉,但是季尧华当真穿了这一身上朝之时,就连对此事最为了解的陈昌嗣,都忍不住心中一震,更遑论其余诸人。
冲击太大,以至于下朝之后,众人还有几□□在梦中的恍惚,堪堪一日,陛下属意公主继位的消息便传遍朝野。
……
自然是有人反对的。
但季怀直执掌朝政这么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的少年帝王了,若是决意做些什么,还真是少有人拦得住的。
况且,他在继承人这事上,确实是态度坚决、半点缓转的余地的没留: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日后出现什么“姐弟相争”的戏码。
——要么同意,要么走人。
在陆陆续续地数位官员被免职之后,众人便是再迟钝,也对今上的意思有些领悟了,朝上虽是暗潮涌动、但表面上却再无反对之声。
☆、不敬(周日)
季怀直知道自己越过儿子,让女儿继位的做法,可能并不顺利,但在成功将反对之声压下之后,他竟生出了几分事情十分容易的错觉。
事实证明,果然是“错觉”。
想着今日朝堂上闹的那乱子,季怀直脑壳一阵一阵的抽疼:一群忠心值超过九十的人,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一副舍身就义、以死相谏的模样。
季怀直:差点都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昏君!
而挑起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他的对面,甚是悠闲地磕着瓜子。
季怀直黑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人,杨文通倒是丝毫不受影响,跟个耗子似的、嘴里半刻都不得闲,磕完了一碟,又扬了扬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再去给他拿一碟去。
季怀直脸上都快滴墨了,挤出来的声音都带着隐隐的磨牙声,“你到底多!大!脸!啊!”刚走几步的小太监被这声音吓得一个哆嗦,腿一软,直接跪跌在了地上。
眼见着自己第二碟瓜子是吃不到了,杨文通回头看了季怀直一眼,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这么大的气?”
季怀直:艹!我他妈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点逼数?!
显然,杨文通心里是有数的。他撇了撇嘴,“你不会真以为,没有今日这事儿,那小丫头就能安安稳稳地上位了吧?”
季怀直一噎,他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
今日杨文通只是挑了个头罢了,这些年他强压下一切不满,早晚都会有反弹的一天。他本意是等季尧华的班底再稍微成长些,便把手里的权利一点点交出去,虽然慢些,但到底稳妥。真到出事的那一天,季尧华自己也能应对一二。
杨文通显然对他的想法有所猜测,不待季怀直答话,就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们整日家都琢磨着些什么?……你可长点心罢,说不好反倒教他们套住了。”
季怀直心中一跳,怒气一下散了七八分,端肃了脸色、凝眸看他,“你是说……”
杨文通摆了摆手,“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他顿了顿,倏又笑了一声,直直地看向季怀直,“我今日在朝上说的也都是真心话,我可不愿意自己头顶上的,是个小丫头片子。”
——他是认真的。
看出了只一点后,季怀直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心底窜了上来:皇帝的位子天然地孤独,他知道无数人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却从未想过,这无数人中会有一个杨文通……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中被死死地梗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杨文通的视线落在他微动的唇瓣上,眸色渐转深沉、脸上的笑却越扩越大。
“怀直。”久违地,他又唤出了这两个字。
“你要怎么做?……流放?抄家?压入天牢?还是……斩·首·示·众……”他一面压低了声音说着,一面缓缓地欺身过来,“这些年来……我身上的罪名也不少吧?随便挑出几条来,都足够死上几回……”
最后这几个字,几乎都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耳廓几乎能感受到他嘴唇的震动,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再耳内回响……那感觉,说不上的奇怪。
季怀直皱着眉把人推开,看着杨文通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背后莫名地发毛,他又紧了紧眉头,冷声喝了一句,“你又发什么疯!”
“呵。”杨文通顺着他的力道稍稍退了一段,目光的落点依旧在那双唇瓣之上,“也不必麻烦的。”
“大不敬——”他缓缓地凑近着,低声续道,“也是死罪……”
……
“启禀陛下,陈首辅求见!”尖细的声音自外传来,打破了殿内莫名的氛围。
季怀直恍然回神,一巴掌糊了面前这张大脸上,伸着手推远了,咬牙道:“你今儿早起来,是把脑袋磕床柱子上了吧?”
季怀直仓促出手,也没收住力道,杨文通实打实地挨了这一巴掌。他本来还有些担忧,但看着杨文通龇牙咧嘴、不知道该捂哪好的夸张作态,顿时就没了好声气,“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死,啊?!凌迟,还是活剐?”
“凌迟,不就是活剐吗?”杨文通下意识地接了这么一句,抬头就对上季怀直似笑非笑的表情,脸上一僵,尴尬地别过眼去。
方才的那股劲儿过去,他现在对上季怀直心虚得很,沉默了一阵,轻声解释道:“我就说说……你不是也舍不得吗?”
“舍不得”三个字从舌尖划过,他眼中不由生出些许暖意。
季怀直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来,也懒得搭理犯病的杨文通,将手边的茶碗端起后又重重地放下,紧接着扬声叫外头的陈昌嗣进来。
季怀直赶人的态度如此明显,杨文通只得讪讪起身,抬脚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忽又停住了动作,转回身来,轻声道:“怀直,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肃清朝堂的机会。
季怀直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一颤,瞥见他这动作,杨文通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管是杀鸡儆猴,还是以儆效尤,朝中怕是没有比自己还有分量的人了。
他笑了笑,话中透出些安抚的味道,“我知道你下不去手,不过‘免官’总是可以的……这么些年了,我早就不想干了,显兴那小子也到了该接班的年纪了……”
看着季怀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杨文通终究还是说不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向门内走了两步,又倏地停住,手指攥拳又松开,在原地踟躇了良久,才背过身去,冷声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事儿拖久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想想昭帝当年……”
“文通,你……”
季怀直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刚刚开口,却又被杨文通抢过了话头,“陛下,请您三思。”
陛下、您……
季怀直意味自己早已习惯了被这么称呼,可他却第一次发现,这敬称之后的是如此的冰凉,冷得他浑身发颤。
“臣先行告退。”
……
当天夜里,国公府内便迎来了一道圣旨。
出宫宣旨从来都是一件美差,借着皇帝的势耍耍威风,甭管多大的官员,接旨的时候都得老老实实地跪着,光是想想都觉得痛快得紧,再加上例行的赏银——那真是荷包也鼓了、面子也有了,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事了。
不过,这次的圣旨怕是个例外,这差事在宫里头的时候,便被推皮球似的推来推去。现今被遣来国公府的这个小太监更是畏畏缩缩,全然没了平日的趾高气昂。杨文通跪下接旨的那一瞬,他差点一个哆嗦,跟着一起跪了。
这小太监一面语气发颤地念着旨意,一面暗自注意着杨文通的动向,生怕对方中途一个暴起,把他给砍了。
不怪他如此想,这一下子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变为一介白身,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况且杨文通又是朝里头有名的臭脾气,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他来国公府之前,连自己的后事都交代了一二。
出乎意料,杨文通的甚为平静地接了旨意。那小太监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杨将军,这不动如山的态度,可真是常人拍马难及的。
想是如此想,可他也不敢在国公府多待,将那圣旨交了去,便逃也似的往外跑去,莫说是接赏银了,就连例行的客套都顾不得了。
——开玩笑,有什么能比小命更要紧?
杨文通看着一副逃命架势的小太监,不由嗤笑一声,但看见手中明黄的绸缎,脸上的笑意不由一敛,眼中溢出些担忧来。
——怀直那小子,现在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想着,他倏地对自己先前的逼迫生出些许悔意来,不过那动摇也只是短短的一瞬:现在就有个了结,总比日后真的翻脸来得好些。
杨显兴对他父亲的意思早有察觉,此刻也并未多沮丧,但看着对方此刻垂眸不语的态度,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宽慰劝解一番。
只是他从小摔打惯了,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搜肠刮肚了半天,杨文通倒是先他一步开口了,“我要入宫一趟。”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爹!”杨显兴没想到他会这是个反应,顿了片刻,连忙追上前去拦人,“您现在没名没分的,入宫可没那么容易了。”
杨文通先前仗着职务之便,都快把皇宫当做自家的了:想去就去、想住就住。可他现在可是个白身,那皇宫是何等戒备森严,哪里是他说闯就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