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年(11)
一直到被分外热情的同窗送回到客栈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形象,径自栽到了床榻上,按着抽疼的额角,回忆起方才的宴席,恍惚间竟生出阵阵虚幻之感。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随即便是赵承温那故意捏着嗓子的声音,“状元大老爷,给小的开个门呗。”
陈昌嗣顿觉头更疼了,他黑着一张脸翻身下床,一面有气无力地道了句,“门没拴,进来吧。”
赵承温推门进来时,陈昌嗣已经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赵承温满面笑意地坐过去,端起茶杯摸了摸,这茶也不知是何时泡的,现下已经凉透了。
他抬眼看看陈昌嗣那有些黑的脸色,倒是识趣地没抱怨什么,他轻抿了一口放下。
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没下,露出一副萧索之态,他拉长了声音,有些可怜巴巴地道:“昌嗣啊——”
陈昌嗣看着他这作态,再听见这语调,不仅头疼,胃也有些开始有些抽搐了,他干脆利落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伯父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赵承温顿时一阵哀嚎,“好兄弟,咱俩是什么交情?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要是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没拿到,就这么跟你这个状元郎一起回乡……我爹不得打死我啊——”
“伯父待晚辈向来慈和,你若是诚心认错,他不会为难你的。”陈昌嗣不为所动地冷淡道。
“慈和?!”赵承温眼中真真地出现了几分痛心疾首,他几乎悲愤道:“那是对你!”
他顿了顿,终于使出了撒手锏,“昌嗣,你可想想啊,先前给你上门说亲的人,到底是谁帮你拦下来的啊?……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陈昌嗣没回话,而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赵承温立即意识到他态度的松动,忙加了把力,继续声泪俱下地哀嚎起来……
……
客栈那边的折腾,季怀直自然不会知道。宴会中途,他便离席回了寝殿,这番作为也是历次琼林宴的惯例,毕竟有皇帝在场,这些进士们也大多有些拘束,不好互相攀谈。
走前,季怀直还是耍了个小心眼,把栎王也一起叫上了。
——必须严防死守,绝对不给栎王残害国家小幼苗们的机会……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一旁传来栎王清朗的声音。
季怀直笑着点了点头,道:“父皇常说,欲求天下大治,须广开言路、广纳贤才。今日看到如此多才德之士共聚于此,朕心甚慰。”
季怀直还不至于傻到暴露自己对栎王的敌意。相反,作为他爹去世前指定的辅政人选,季怀直还要适时地表现出自己的亲近……
演戏这种事情……对季怀直而言,还真的是有点难度,尤其是在栎王这种、都能把先帝蒙过去的人面前。
最初,那段时间他特别担心自己露出马脚来;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事儿其实一点也不难。
不,不,不是他天赋异禀,而是……栎王这人,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了……
季怀直每次和他分开后,都得提醒自己好几遍,这是个野心近百、忠诚不到十的危险人物。
过了这段时间,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先帝对这个弟弟信任有加了,就算他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不是个好人,在和他相处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季怀直觉着,要是有亲和力这项属性,栎王绝对是满点。
二人又闲谈几句,栎王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新科状元似乎很得陛下青眼?”
季怀直心中一绷,然后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随意地笑了笑,调侃了一句,“他长得好看啊。”
栎王难得地噎住了,面上又露出了些许看晚辈调皮的无奈,语调轻缓道:“陛下,莫要戏耍微臣才是。”
季怀直也适时摆出一副正经脸来,严肃道:“难道朕说得不对?”
栎王略带无奈地一笑,只得点头应和道:“……陈翰林姿容皆佳,自然是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大雅·文王》
☆、修书?
第13章
季怀直一手撑着脑袋,看着底下的奏折,眉头紧锁,心思却早就不在这上面了。
先前他想着科考之后,总能给朝廷里总是能来一帮新人,让他不用整天对着一堆老大臣们发愁。
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万恶的论资排辈。
这些新科进士,好点的能进翰林院,差点的在六部混个小职位,再差点的连京城都不能呆,直接就下放了……
总之,无论好坏,一律都没有上朝资格的。季怀直叹了口气,他也很绝望啊。
朝堂上的公事让人烦躁,杨文通那边的事情也一样让人操心……
虽然蓟州频频传来捷报,平谷收复在即。但随着捷报来的杨文通的书信却越来越薄,里头带着语气的词句也愈来愈少,甚至有时候只是如同正经的公文一般,只写了赶到某地、歼敌某数。
这种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陈述,让季怀直有些莫名的不安,就好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似的。
而最近送来的一封信,上头更是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好,勿念”,那之后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还“勿念”呢,季怀直都快怨念死了,他觉得自己宛若一个担忧远行儿子的老父亲……
自己当初就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家伙给召回来啊!!!
一旁的李福见季怀直又露出这副表情,就猜到了几分他的心思,连忙开口劝道:“杨将军那边,有安王照应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杨文通也算是攒了不少军功,前段日子来信,非要要个将军称号。季怀直索性也不等大军班师回朝,直接把先前报上来的军功统计统计,大笔一挥,该升职的升职、该奖励的奖励,就当是鼓舞士气了。
至于杨文通为何屡屡立功,季怀直也是心中大概有数。
大军开拔后,他亲自写信嘱托安王,又特意派人追出去封他为卫指挥佥事。
估计现在那边有什么比较安全、又容易立功的活,都被安到了杨文通身上了。
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不公平,季怀直心里有些愧疚,但却一点都不后悔。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雄韬伟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只是想要活得好好的,如果有能力的话,顺便让自己身边的人活得好好的。
天下太大,百姓太远,而他的心却很小,他顾不了、也管不来……
有时候,他都想着,既然栎王这么有野心,干脆把皇位给他就好,自己接着当那个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就好。但是,想想历代退位皇帝的下场,季怀直默默地抖了抖,还是压下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此刻,对于李福的安慰,季怀直缓缓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要不是理智告诉自己,杨文通现在跟着安王,应当十分安全,季怀直早就跳起来了拟旨,叫他回来了。
季怀直优点不多,就是看得开这一点,还是值得称道的。虽然烦心事一堆,小伙伴也不让人省心,但是他也没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负面情绪中。
毕竟人生苦短,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没了呢,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开心过好当下每一天呢。
他略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继续翻看起今日的奏折,一直到外头的小太监通报“杨首辅到”的时候,他才命人将眼前的东西收拾起来,而他自己则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等候他的这位老师过来了。
教导季怀直的人挺多,但是,季怀直个人还是最喜欢这位杨首辅。
一个是因为这位杨首辅是毕竟是在官场上沉浮数十年,对着季怀直讲课,从来不会干巴巴地照本宣科,都是就事论事,有些讲故事的意思在里面,有时甚至颇有趣味。
再一个就是,这位杨首辅的忠诚值,是他从不到六十,一点一点地磨到了将近八十,这让季怀直每次看见他,都特别有成就感……
枯燥的政事被这位杨首辅讲得颇有意趣,季怀直投入之下,几乎未曾感到时间流逝,待到李福提醒快到宫禁之时,季怀直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去已久了,他站起身来,不由又一次感慨道,“杨大人致仕以后,开家学馆也是极好的。”
杨万彻自然明白,季怀直这话里头,并没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意,只是单纯的夸赞罢了。故而,他从容地笑了笑,道:“陛下谬赞了。”
一般而言,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就该送杨首辅出去了,季怀直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表现一下自己的尊师重道,亲自送人出门,却突然感觉衣摆一重,似乎是被李福“不小心”勾住了。
季怀直立刻绷紧了神经,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杨万彻的神色,好容易在上面找出了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再想想刚才拽他衣服的李福,这人站在他身后、还低着头,这都能觉出来杨万彻有话要说……季怀直对他这“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是服气。
季怀直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自己老师一个台阶下,“杨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杨万彻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陛下慧眼,微臣这点心思,每每都瞒不过陛下。”
季怀直暗暗吐槽:不,其实你每次都瞒过去了。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面上仍旧丝毫不露怯,甚至淡淡地笑了笑。
——对于装逼的套路,季怀直已经不能再熟悉了。
杨万彻见状,暗叹了一句,这孩子毕竟生在帝王之家,这般看透人心的本事,还真是天生便与别人不同,当下也不再犹豫,直言道:“先帝在时,曾欲效仿前代《太平御览》*,编纂经史子集百家之言,备辑为一书,以供后世参阅……只是后来,先帝病势愈重,有心无力,遂将此事搁置下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臣以为此事虽所费甚巨,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况又系继承先帝遗志,还望陛下详加考虑。”说着,深揖一礼。
季怀直愣了愣,完全没想到杨万彻会提出这个事儿来……
这件事他以前倒听他父皇说过,按照他父皇的性子,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所以,他父皇想修的这部书,其实要比前代的《太平御览》要规模大许多的,按照季怀直的理解,这是想制作一部大魏版的百科全书。
虽然这会儿没有到后世那种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知识量十分有限……但那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啊,哪能是说整理就整理的。
他父皇那态度,是想要借着这本书名留青史的,想也知道这难度有多大。
季怀直看了看仍旧俯着身的杨万彻,有些恍然地想到:想靠着这本书名留青史的,怕还不止他父皇……
他慢了半拍才伸手去扶杨万彻,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此事……干系甚大,朕还要考虑些时日。”
名留青史谁不想啊?季怀直也想啊,但是……前提是别把自己给折腾进去。
——想想京杭大运河,想想隋炀帝。他可不想把自己玩得亡国了。
送走了杨万彻以后,季怀直重新坐回原位,可是眼前的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只觉得心里躁动异常,“李福啊……给我倒杯茶,要凉的,越凉越好……”
他觉得自己得好好压压火气,冷静冷静。
一杯上面还飘着些碎冰的茶喝下去,季怀直总算觉得自己脑袋上的温度降下来了些。他转头看了看躬身举着托盘的李福,再扫了扫周围站立的内侍,然后瞥了一眼被他收在一边的杨文通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