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7)
那锦衣卫吓了一跳,惊道:“公公!您怎么了?身子不适?”
柳云若被他碰了痛处,几乎晕倒,扶着秦倌儿勉强稳住身子,喘息了片刻强笑道:“没事,我一时有些头晕。”他从袖子中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他手中,扶着他的手臂道:“你带我进去。”
那锦衣卫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多问,扶着他向园内走去。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
进门一眼望见的是一片平如镜面的湖水,这是汉王专门为他修的。他生在江南水乡,天性爱水,犹喜临水抚琴,汉王听说后立马让人推平了小半个园子挖了这个海子。当初陪着汉王住在这里,没事的时候,他在水榭里弹琴,汉王在湖岸的空场上舞剑,剑风激荡中,周围的花树上花瓣缤纷而落,明丽的日光下如同无数粉色蝴蝶漫天飞舞。入夜之后,汉王和他携着手,一个从人也不跟,沿着湖岸慢慢地走,谈着诗词,政务,和宫里的局势。
如今的西苑已是物是人非。不知多久没有收拾了,湖面上漂满了枯枝残叶和肮脏的积雪,岸边白石子铺成的小径上杂草丛生,被寒风一吹瑟瑟抖动,仿佛在向他这个故人乞求什么。
柳云若的腿有些软,不知是因为臀上那又疯狂疼痛起来的鞭伤,还是因为这触景生情的悲酸。扶着他的锦衣卫觉得他的手抖得厉害,不放心地问:“公公,您真的不要紧么?”
柳云若伸手在额上一拭,才发现自己大冬天居然出了一层汗,他勉强一笑:“不要紧。汉……不,朱高煦……怎样?”他费了很大劲才说出那个名字,原来不管他多么会演戏,内心深处总有些东西不容亵渎。
那锦衣卫道:“老实的很,白天读书散步,晚上秉烛而睡,有时候对着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站就是半天。只是一遭儿奇怪,不说话,跟谁都不搭腔,饭食送进去就吃,不送也不要。我们都奇怪,难不成这王爷是个哑巴?”
柳云若只觉得鼻腔酸了起来,他明白这样的装聋作哑,是汉王与生俱来的血气,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征战者丢盔弃枪后的悲哀。汉王的心事除了他没有人能懂,所以他拒绝和任何人说话。
转过小径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那个人影,汉王静坐在寒风中的石凳上,伟岸挺拔的背影与身下的石凳几乎凝固成一体,坚硬宛若雕像。
锦衣卫见他不回头,生怕怠慢了皇宫中来的人,大声道:“庶人朱高煦,有钦差驾到,还不速速起身接旨!”
柳云若的四肢都在颤抖,他哑着嗓子道:“你……出去……”
高煦听到了他的声音,霍然回头,一眼看见站在对面的柳云若,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惨白。
他转身的那一刻,柳云若心中轰然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汹涌澎湃冲击得头都晕了。隐约中还记得有些事要交代,哆嗦着手伸进袖子,又拿出一叠银票塞给那侍卫,道:“让所有人,都退下,我有密旨……”
那锦衣卫神色一凛,忙道:“遵旨!”匆匆行了个礼去了。
柳云若强撑着挪动脚步,走近高煦,喉头像是被什么哽着,唤了一声:“王爷……”底下的话竟都噎住了。
高煦深深打量了他一眼,突然看到他唇上的齿痕,他当然想不到这是柳云若在挨鞭子时自己咬出来的——只当是激吻留下的痕迹——眼中悲怒的寒光一闪而过,随即平静下来,淡淡道:“既然是钦差,就宣旨吧,是显戮还是暗鸩?”
“王爷,我是来看您的。”
高煦嘴角扬起一丝冰冷的笑:“那就是暗鸩了?拿来!”他向柳云若一伸手。
柳云若怔了一怔:“什么?”
“鹤顶红!”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柳云若不知为什么汉王对他如此冷淡,伸手想搭上汉王的手,他已快要站不住了,随时都有可能跪倒下去。
哪知高煦甩开了他的手,吼道:“有旨意就说!少玩花样!告诉朱瞻基我好得很,养好了身子骨儿就等着上西市!倒是你……”他看看柳云若身上的衣服,刻毒地一笑:“他怎么才给你六品服色?人家董贤(汉哀帝男宠)还是个大司马呢!”
“王爷!”柳云若如迎头挨了一棍,眩晕中身子一晃,惊恐地望着高煦颤声道:“……您怀疑我?”
高煦突然伸手一探,虎钳般的手已抓住了柳云若的喉咙,微一用力就听见了喉头“咯”得一声轻响,他咬着牙冷冷道:“他怎么让你一个人来了?你不知道我是会杀人的么?郑亨他们都死了,你独活着就不觉得孤单?!”
因为被扼得头向后仰,柳云若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回流到眼眶和鼻腔,非常难受。喉头痛得窒息,他却不敢伸手去扳汉王的手,只能努力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王爷……我……都是为了……您,我……没……变心……”
“为了我?你有没有服侍他?”
“王爷,您……听我说……”
“有没有?!”高煦一声怒吼,手上又加了几分力。
“有……”
不等他说出别的,高煦已是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失望与愤怒,他怕自己一下就将他掐死了,趁着还有理智,挥起手臂一记耳光将他掴得摔出去老远。
柳云若先是被打蒙了,踉跄着退了两步,他伤痕累累的腿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坐倒在地。臀部撞击地面的瞬间,本已结了血痂的鞭伤一齐绽裂,他痛得眼前乱黑,无法克制地长声惨叫。
高煦看他扑倒在地阵阵抽搐,有些诧异,一记耳光不至于让他痛成这样,何况,他知道自己没有下重手——他舍不得。他迟疑着向那个匍匐在地、苦痛挣扎的身体走近了一步,低声问:“你,身上有伤?”
仿佛怕眼前的人一抬脚就会走掉,柳云若抓住高煦的衣摆死死不肯松手,他用了几次力都没法站起身,只得颤声道:“王爷……王爷,您把我弄进屋去,我有要紧的事跟您说,我,我实在站不起来。”
高煦眉骨一动,他突然看到,斑斑的血迹如同活物一般,正迅速从柳云若紫色的袍子后衿上渗透出来。他一言不发,单手抄起柳云若的身子,将他扛在肩头就进了书斋。
伏在汉王的坚实的肩膀上,柳云若禁不住潸然泪下。现在的才知道远隔天涯的思念,并不是最苦的,咫尺之间的相思,才最令人憔悴。
九、惊天密议
高煦将柳云若面朝下放在自己腿上,伸手就去解他的中衣,柳云若忙按住腰间道:“一点小伤不碍事,您不必看了。”
“放手!”高煦低喝着,语气虽然严厉,却有隐隐的焦急和关切在里边。柳云若从来不曾违逆过他,脸上涨红了一下,缓缓缩回了颤抖的手。他咬紧牙关低下头,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羞耻,他可以在数百名官员的注视下挨打受辱,却不想让汉王看到自己的伤。
浸了血的中衣一点点褪下,高煦眼中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
原本细嫩的肌肤惨不忍睹,被血痕分割成一个个菱形的格子,有七八道伤痕尤重,皮肤狰狞地翻开,看得见里边肌肉的颜色。
“谁打的?是不是他?”高煦的声音里有如岩浆一样的东西滚动。
柳云若沉默着,只是依赖地抱住高煦的大腿,他不想说,其实比起受宫刑时那一刀之苦,这个疼真算不了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跟他……”高煦没有勇气说完底下的话,即使是勇武如他,在战场上冷定如铁,生死之间坦荡自若,却在那个心酸的事实面前不忍卒言。
“王爷!”柳云若强使力气从高煦腿上挣下来,跪在地上,咬了咬牙提上裤子。他仰视着高煦凄恻的脸道:“我没有死,只因为心中还有指望,我跟了他,是不甘心您一辈子给囚在这个活棺材里!”他惨笑一下道:“就算这个身子给糟蹋得残破不全了,就算尊严丧尽猪狗不如地活着,只要还能救您出去,只要能助您得成大业,我都心甘情愿!”
高煦似有不信地望着他,见他的眼中有痛惜有敬爱,有忧伤也有坚定的勇气,那目光是熟悉的,他信了他,他的心没有变。缓缓伸出手去,歉然抚了一下他脸上的掌印,许久许久,怆然笑道:“现在还谈什么大业?我之所以没有学楚霸王,是想让朱瞻基亲自来杀——我不能让他赢了政局还赢了人情!”
“不!”柳云若痛呼一声,抓起高煦的手道:“王爷,所谓‘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不见分晓。现在您活着我也活着,我们就还有胜算!您不能认命!”
高煦被他炽热的语气弄得一惊,记忆中这个温若处子的少年是第一次如此激动,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柳云若深深望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一下。高煦明白他的意思,道:“我这里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有风都出不去。”柳云若点点头,相信汉王这三个月来的沉默已让守卫放松了警惕。他这才摘下帽子,从发髻中取出一个小纸管,展开了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片蝇头小楷,却是现在朝中二百多官员的姓名和现任官职。
柳云若低声道:“我想王爷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旧交,您看一看,哪些可用。”高煦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不言声,在桌案上拿根笔来,一边默默地看,一边提笔在上边点点画画。
高煦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抬起头,正对上柳云若痴绝的目光,他紧紧盯着自己,像是恐怕一眨眼自己就会消失似的,心中就如针扎般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只想扔下笔,扔下这劳心费力又冒险的一切,把这个苍白憔悴的人儿抱起来,用爱抚和拥抱来平息他身上的伤痛。可是他知道,柳云若进来这一次一定极其艰难,他已隐约猜到了那皮开肉绽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这高昂代价换来的宝贵时间,容不得用别的方式浪费。
他用平稳的语气道:“我点了点儿的,你可以见见,我勒了杠的,要给点好处,不可一概而论。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你一切要小心行事,不能贸然见面,记住了?”
柳云若接过仔细看了片刻,在心中默念两遍,确信已记牢了,将纸条送入口中慢慢嚼烂咽下。他又道:“王爷,过两日我会让皇帝送十个宫女前来服侍,您务必使她们有人怀上身孕!”
高煦迷惑道:“这,为什么?”
柳云若咬咬嘴唇,他一贯清秀如水的瞳仁闪烁着幽暗的光,冷笑着道:“朱瞻基的贵妃孙氏急着想生儿子固宠,我们就送他一个太子!”
“不行!”这个主意太可怕了,连高煦都悚然而惊,抓住柳云若的肩膀,急道:“宫闱之中偷龙转凤比起兵造反更危险,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柳云若轻轻一笑道:“王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能救您出去。我总得给您留一条后路啊,万一我……”高煦伸手去按柳云若的嘴,却被他握住了手,他继续道:“……您就耐着性子等几年,等太子即位,我会安排人告知他的身世,那时候您的骨肉得有天下,不是和您一样么?”
他的思谋深远到了这地步,高煦除了感动之外就是担忧,他无论如何不能允许柳云若再担更多的风险了,坚决地道:“不行就是不行!你这个主意也不妥,第一,朱瞻基现在正当盛年,他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就算你一时偷龙换凤成功了,也不能保证这个孩子将来就是太子;第二,朱瞻基比我年轻,我等不到他死!”
“王爷,”柳云若眼中有泪光浮现,他说:“他不会有儿子的……永远不会,他也活不了那么久,我跟王爷保证,十年之内,大明的江山一定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