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10)
“亡魂是谁?”
“指挥使郑亨!”
仿佛一声焦雷晴空暴响,吴成霍然站起,脸上已是变色:“郑亨从贼反叛,病死狱中,凭什么要我祭奠!”
柳云若转过脸,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道:“吴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不怕午夜梦回于心不安么?凭什么?呵……就凭郑将军和您有同乡之谊,就凭郑将军在出征瓦剌时救过您性命,就凭你们结为异性兄弟相约苟富贵无相忘,就凭他在牢中你却一碗药弄死了他!……”他一口气说下来,吴成已是面无人色惊恐地张大了嘴,临了他轻轻一笑道:“——就凭这些,吴将军还不该祭奠他一盏茶么?”
吴成放在桌上的两只手不住哆嗦,喃喃道:“你胡说……我为什么要害他,你有什么证据……”
“是,你为什么要害他?我猜猜吧……”柳云若一笑,翘足而坐,双手环在膝上懒懒地道,“比如说你和郑亨有什么约定,一个人保汉王高煦,一个人保太子高炽——哦,现在应该称先帝了,无论谁胜谁负,你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跟对了主子,就要提携帮衬另一个。嗯,这个法子很稳妥,你们为了他日取信,大概还会立个字据。又比如你这一宝恰好押对了,可是字据落在了郑亨手里,所以郑亨被押解到京就‘生病’,‘生病’了就要吃药,——于是郑亨就呜呼哀哉。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只消寻到那一纸契约,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你的平乱功臣。您说我猜得对么,清平伯吴将军?”
吴成心中狂跳,他确信郑亨押到京后没有接触任何人,却不知这些事情柳云若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强自镇定,冷笑道:“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说这些都是扯淡!——哦,我倒忘了,你现在连‘蛋’都没得扯了!”
柳云若对他恶意地污辱只做不闻,摇头笑道:“将军,当日在刑部我就押在郑亨隔壁,看您一日三次来探监,郑亨死了还翻尸捣骨地搜他的身,只觉得好笑,你真小看了你这个结义兄弟!他运气不如你,功名不如你,狠毒不如你,唯独忠心事主这一条,他强过你百倍!他镣铐加身之日就知道你不会救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他从袖子中拈出巴掌大一张宣纸,夹在两指间抖抖,道:“您要找的是它么?”
吴成脸上掠过一丝狰狞的喜色,他猛然挥臂,劈手夺下那张纸,略扫一眼就塞入了口中!
柳云若仍旧是静静地一笑道:“吴将军请便,我那里还有很多拓本,您想吃多少都行,管饱。”
吴成这才醒悟,柳云若怎么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他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下意识地一摸腰间,才发现没有带刀。但一个更凶恶的念头掠过心间,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捏死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倏然间一股杀气已是冲了上来。
柳云若耸耸肩笑道:“吴将军你可别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你大约是想在这里杀我灭口,可是我死了依然有人将那张纸送给皇帝,吴将军,为王爷效力的人没死绝,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闭嘴!”吴成怒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但眼中的凶光却慢慢黯淡,良久良久,他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你……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柳云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道:“将军别担心,我没想让您去闯宫造反,您好像要调任山东巡抚了吧?”
“你!”吴成一惊抬头,“你难道想逃回山东?!”
柳云若摇摇头,凄然一笑道:“我现在废人一个,逃不逃有什么两样?不过请将军留着这条路,以备他日不时之需罢了。”他又拿起琵琶,一阵叮咚作响,这回唱得却是岳飞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
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
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
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吴成听着他幽咽的歌声,但觉心旌摇荡,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他唱了些什么。
十二、烟雨离魂
从茶楼出来的柳云若看看天,已经是午后,今天这是第三个了,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要见。
烟雨楼是一家汤馆——也就是澡堂子,本来是一个毫不出名的地方。永乐七年馆子被一个福建老板接手,他从老家弄来了一批美貌少年,从此之后烟雨楼名声大噪,成了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去的风流地。
柳云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进门之后只说找“赵三爷”,立刻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秀美少年领着他向馆内走去。柳云若跟着他从小侧门进去,由后梯拾级而上,却是一座空中游廊,脚下是一片湖水,满塘荷叶田田,远处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弯弯的石栏桥透窗可见,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廊中都铺满了红地毡,每隔不远就悬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柳云若暗暗好笑,他都想不到烟雨楼后头还有这么大精致,接待皇帝都够了——那个人可真会享受。
小童带他在海子对面下来,先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边只有一个柜子一把椅子,小童跪下就去解他的衣带。柳云若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干什么?!”小童一怔,掩口轻笑道:“三爷在里头沐浴,您总不能穿着衣裳进去,小人服侍您宽衣。”
正说着,只听里边传来一阵轻舒滑腻的音乐,恍惚间只听到两句模糊的歌词:“开帘怯睹落花红,安顿春愁亭午中……”
柳云若皱了皱眉,无奈之下只得脱下外衣,那小童捧来一套清香扑鼻的短袖短裤,一眼看到柳云若正脱上衣,不由失声惊叫一声:“哎呀,这位公子肤色好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柳云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过那套短衣穿了,不耐烦道:“你快带我进去!”
他赤着足走过一道香烟氤氲的穿堂,空气陡然温暖湿润,只见一个巨大的汉白玉砌成的汤池中,有几个人在泼水嬉戏。岸边的一个小台子上丝竹声声,六个几乎全裸的娈童在跳舞,年龄都是十四五岁之间,一片水气中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见那肌肤犹如牙雕玉琢。他们一边舞一边唱着:
“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年少润无瑕。为探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
这样的歌词和场景都让柳云若如吞了只苍蝇般恶心,他向池子走进几步,想看清楚池中哪个是自己要找的人,突然一大捧水迎面泼来,他急忙躲时已溅了满身,只听一人大笑:“小柳儿,看什么呢?我这里比皇宫如何?”
柳云若擦擦眼睛里的水,才看清这个赤裸着身子泡在水里、并且左右各拥了一个娈童的胖子就是朱高燧——成祖皇帝的第三子、汉王的亲弟弟、当今皇帝的三叔——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向身边的娈童笑道:“你们不是唱‘后庭花’么,这位就是东国第一名花,名不虚传吧?”那几个孩子盯着柳云若,好奇又迎奉地笑着。
“三爷,”柳云若向赵王深深一揖,“您能否移驾一个比较方便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嘛,唔……”赵王吞下一瓣娈童送入口中的橙子,嘴里乌拉了一阵,“这里上不顶青天,下不履黄土……神仙都进不来,你还怕有什么走风的?”他又笑着招呼道:“下来下来,让爷看看你的‘后庭花’。朱瞻基那小子真不懂风月,居然一顿板子把你两个粉妆玉琢的白玉绵团打成了烂柿子,要是留下瘢痕了可不是暴殄天物么?”
柳云若强压着心头一波一波的怒火,咬着牙道:“您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么?咱们要不要先从孟贤被斩一案谈起。”
这是永乐二十一年的一场大案,赵王勾结护卫指挥孟贤以及太监杨庆,企图毒死成祖拥兵自立,成祖大怒之下亲审赵王,是汉王和当时的太子高炽一起求情,说都是下人所为,赵王一定不知道。成祖顾忌天家颜面,这个案子最终压了下去,只处置了底下几个奴才了事。
赵王神色不变,慢慢游到池边,趴在台子上看着柳云若笑道:“你甭指望拿这个威胁我,朱瞻基那里捏得我的罪状多得是,不在乎这一条。他已囚了老二,不能让天下人说他赶尽杀绝,所以只能由着我胡天胡地当个风流王爷。”
柳云若没想到他看似荒唐,心里倒还看得这样明白,冷冷道:“那还谈什么!”
赵王哈哈笑道:“因为你想谈呗!我在这里泡澡,老二却在西内禁苑里喝西北风,你当然着急了!”
柳云若讥诮地一笑:“原来王爷如此看破红尘,倒是我捣扰了您的情致,您就好好颐养天年吧!他日黄泉路上,还可给您二哥做个伴儿!”他一拱手转身就走,赵王在身后厉喝一声:“你给我站着!”
柳云若虽是站住了,却是没有转身,只听赵王道:“爷我久经沧海了,你危言耸听,吓不倒我!”
“危言耸听?”柳云若缓缓回头,“三爷,您来北京多久了?”
“七个月。”
“汉王的案子早就结了,皇上既然说了不追究您,为何不放您回去?”
“他说天冷,等暖和了再让我回去,我也乐得呆在北京,彰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什么好?”
“哈,”柳云若仰天一笑,脸上却笑意全无,“彰化不好,所以原驻扎彰化的赵王府两卫要调去凤阳,归凤阳提督节制;您喜欢北京,所以皇上连您身边的长史都换了北京人,当过东宫侍读的李时勉!”
“什么……彰化的亲卫——调到凤阳去了?”赵王大吃一惊,连舌头都大了。按照封藩祖制,每个藩王有两个卫的私人兵力,每卫是五千六百人,赵王没想到,自己人在北京,宣德一边美酒佳肴地哄着他,一边居然将他的兵力剥得干干净净。
看他惊讶的神情中带着点痴呆,柳云若真想一个耳光掴过去,当初若不是他和汉王约好起兵,结果临了下了个软蛋,令皇帝大军长驱直入山东,汉王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胜负还在两可之间。他蹲下身子,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赵王道:“调兵的旨意上个月就密发凤阳了,您觉得您还能在这里风流多久呢?您没读过骆宾王的《讨武后檄文》么: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赵王沉默片刻,用少有的严肃神情道:“我跟你谈!”但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惫笑容,色眯眯地在柳云若赤着的足上摸了一把道:“没错,今日不知是谁家天下了,所以人要到哪山唱哪歌儿。想当初我碰了一下你的手,二哥就甩我一个嘴巴子,现在我要你下来伺候我一回,我满意了,就让他们下去,咱们谈正事。”看柳云若脸色陡变,他又笑道:“要是不愿意就拉倒,反正你也不过是要我当个傀儡,跟朱瞻基没什么差别。”
柳云若紧紧攥住拳头,攥得掌心生生疼痛,攥得关节泛出白色,浴室里的水汽蒸得他呼吸有些困难,他必须用力克制住逃出这个地方的冲动。可是现在还需要赵王的名号,还需要赵王尊贵的地位,即使明知道他是个傀儡,却也要让那根提着他的丝线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缓缓伸足试探了一下水温,很烫,或者,是因为他的血液已经结了冰。
“哗啦”一声,赵王把柳云若拉下了水,紧紧拥入怀中。
从烟雨楼出来天已薄暮,天空中又漂起了雨,“清明时节雨纷纷”,真个是不假。柳云若慢慢仰起他毫无表情的脸,任凭雨丝如鞭轻轻抽打,怆然一笑间热泪滂沱而下。他真庆幸雨水掩盖了泪水,让他可以继续维持那自欺欺人的冷静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