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33)
宣德缓缓在太后脚下跪下,轻声道:“母后,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请母后成全。”
太后轻抚着他的脸颊,目光中有哀伤:“你忘了为娘的话。”
“儿子没忘!也不敢忘,只是……”他眼中的泪涌了出来,“我不能让他死,不能!”他的声音有哽咽,却是非常地坚决。
是,不能让他死。
柳云若在他身边的时候,可以因为他思念高煦而嫉妒,可以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打他,却是不能让他死。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缺失这一份感情,当这份缺失可能再也无法复原时,他的感情才如高原上堤坝的崩溃,如洪水无可阻挡地泛滥。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来,其实是想劝你,放过他,也放过了自个儿。”
宣德有些茫然:“放过……”这话好耳熟,柳云若在酷刑之下,也哀求他,让他放了他。
“是,放过他,赐他一死。”
宣德悚然而惊:“母后!”
太后摇摇头,拉他起来:“你听娘说,做臣子的,讲究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做女人家,也说从一而终。其实男人和女人,道理是一样的,都是认定了一个人,为他动了情,就犯了痴……柳云若对高煦,是不惜拿性命相报的,当初你那样羞辱他,折磨他,他都忍下来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高煦。娘一直反对你留着他,不是嫌他是个男人,是这个人,痴得让人害怕啊!”
痴……柳云若所有的痴,都给了高煦么?宣德觉得嘴里发苦,也许这就是真相,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他是不是也犯痴了?
太后继续道:“像他这样的人,不是你对他好,或者给些什么富贵恩惠可以拉拢的。当年的方孝孺,成祖爷低声下去地去赔不是,一样不肯归降。有人跟成祖爷说,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就绝了,成祖爷还是杀了。不是成祖爷气量小,其实一个文弱书生,杀了和囚起来没有区别。我亲眼看着方孝孺被绑出宫去的,那脸上还带着笑,成祖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说,遂了你的愿了。说白了,能为建文帝死,是方孝孺的愿望,死了就定了案,不用再害怕自己变节。你杀了柳云若,让他为高煦死,也就成全了他的心意。”
宣德听得身子都颤抖起来,他想说柳云若和方孝孺是不一样的,他想说他也是爱朕的……可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柳云若是不是爱他。
他的心愿只是为高煦而死……那么这一年多的相处又算什么呢?那一句“皇上救我”又算什么呢?
宣德极缓极缓地摇着头:“不,不行,他不能死。”
不管太后说的是不是真的,都要让柳云若活下来,哪怕这对柳云若是一种折磨,哪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贪恋不甘。他唯一肯定的,是他爱柳云若,爱总会使人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
太后有些悲哀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你要救他,也不是不行,你是皇帝,这天下终究是你说了算。但是,后世会怎么记载你,你不后悔么?”
宣德咬了咬牙:“不后悔!儿子愿一生勤政爱民以补过,请母后容儿子任性这一次!”
太后似是累了,闭目沉思片刻,淡淡道:“其实,要赦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宣德的心猛得一提:“母后……您……有办法……”
“也说不上是办法,就一个字:拖。”
“拖……可是拖下去,总不是了局……”
太后笑着揉了一下宣德的耳朵:“我的儿,你真是累得不会想事儿了!只要能拖,你找个大赦天下的机会,不为赦他,也赦了他,大臣们也没话说。”
宣德其实不是累的不能想事儿,而是关心则乱,尽想着怎么从一帮大臣手里把柳云若救出来,却忘了能自己创造机会。被母亲一提醒,他脑中灵光一闪,大叫道:“太子!立太子!”
只要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筹备好立太子的典礼,就可以借着立太子的名义大赦天下!只是这两个月怎么敷衍魏源等人……他正拧眉思索,太后又笑了,那笑容让宣德觉得感激又安定,也许母亲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张太后笑道:“你去找皇后(现在已是孙贵妃了),让她下一道懿旨,说柳云若是宦官,事涉后宫,不宜交付司法,就由东厂审理。另外再派个钦差去彰化调查赵王,彰化离着北京这么远,让他走慢一点,审回来你不满意还可以打回去重审,这么折腾两趟,几个月就过去了。”
“娘……”宣德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心中百感交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太后却是没他那么激动,慢慢靠到椅背上,幽然长叹:“痴儿……”
三十二、皇恩浩荡
宣德三年三月癸未,立皇长子祁镇为皇太子。以太子立,大赦天下,停本年勾决。
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藩王谋反案,被更辉煌的立太子大典盖了过去。等到一干大臣们反应过来,皇帝已迅速结案,赵王那里派大臣于谦前往训斥,再写自弹奏章谢罪。柳云若虽判了凌迟,但因为大赦天下的缘故,他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了减刑的名单里。
刑部官员卯足了的劲儿,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放了,却又不能说皇帝是偏袒柳云若——毕竟按律今年所有的死刑犯都要降等。魏源气得几乎掼了乌纱,最后一道奏疏上去,确实免了柳云若的死罪,但改成了流放辽东。
折子到了内阁,先看到的还是夏元吉,他知道这是刑部官员心里有气,故意要皇帝难堪。宣德当然不肯流放柳云若的,若是把这奏章送上去,皇帝一批驳,其实是中了魏源的计策。夏元吉还是向着宣德的,也知道宣德向来自律,倒不担心会让柳云若干政。想起来从东汉以下,皇帝有断袖之好的多已,宣德对一个太监好些,也不算很过份。
夏元吉三朝老臣,不久就要致仕了,决定临走前帮宣德一个忙。永乐四年魏源中进士时的主考官谢缙还是他的学生,有门生一层关系,便穿了便服来到刑部衙门,算是以太老师的身份来拜访了。
他是三朝老臣,论资历朝中谁也不能和他比,魏源再强硬,也不能不卖他一个面子,沉默半响两手一摊,笑道:“那太老师说,连谋反这样的大罪都不处置,学生这个刑部侍郎没法干了。”他直接摘下衣襟上的一块玉田,这块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宫城的凭证,即是汉朝的所谓门籍。夏元吉知道,这块牌子只要摔在了桌上,就是表示辞官不干了。
夏元吉知道这个魏源,当年也是一个小神童,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成祖喜爱他,留他在宫中又读了几年书才许他出仕。如此正牌的天子门生,当年又曾力保仁宗,恃才也罢恃功也罢,骨子里极为高傲,一心要做名臣,当然不怕顶撞皇帝——何况宣德也不敢担一个杀谏臣的名声。
“文渊”,夏元吉叫着魏源的号,他只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柳云若毕竟是皇上的近侍,将他发往辽东,皇上脸上也不好看。我并没有说不处置,不如——”他皱眉想了想,历来处置太监的刑罚,也就是杀、流、杖,不能杀也不能流放,只剩下廷杖一条,好在廷杖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罚,便道:“改成廷杖吧,另外削去柳云若司礼少监一职,他没了官职,也就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魏源笑了笑:“太老师有命,学生敢不遵从?廷杖——嗯,内监交通外官,最轻的也是杖四十,柳云若串联藩王谋逆,那就杖八十好了。”
八十……夏元吉竟轻轻打了个哆嗦,廷杖不比普通的杖责,那粗大的棍子看看就吓人。责打大臣的时候,还可以穿上厚绵底衣,柳云若一个犯了重罪的太监,当然不能有这种待遇。夏元吉脑中一掠而过是柳云若瘦弱的身形,真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被这一顿重杖给打死了。但好在刑部让步了,至于打得轻重,自可让皇帝去周旋。便点点头:“好吧,这个你说了算。”
魏源含笑望着他,淡淡道:“老师,除廷杖之外,学生还有一个额外的请求。”
夏元吉看着他那对黑得不见底的眸子,心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问道:“什么?”
魏源冷冷道:“为了免除后患,请皇上将柳云若断手以正纲纪!”
魏源的奏疏送到御前的时候,宣德气得顺手就砸了茶杯:“放屁!汉文帝就废除肉刑了,哪有断手一说!朕又不是隋炀帝,什么时候用非刑处置过人!”
于是夏元吉只好再回去和刑部的官员谈判。“动用非刑”是暴君行径,这一顶帽子扣得很大,魏源也不敢再坚持,只好说既然皇上嫌断手不见于刑律,那就改为拶刑,只要柳云若以后不能再写字就行。此案涉及高煦,为了警示其心,要将柳云若押往西内禁苑,当着高煦的面受刑。
判决送上来,宣德也知道这是刑部最后的让步了,柳云若毕竟犯的是重罪,若是不从重责罚,难以平定朝中舆论。
在奏折上写上“准奏”的时候,宣德的心里实实在在疼痛起来。若果皇帝真的可以随意生杀予夺,宣德宁可把这些大臣杀光了,也不想伤柳云若哪怕一根小指,但是他不能——也正是因为这些人,他的江山才能稳固。
二十六岁以前,他人生的追求里只有江山,二十六岁以后,他在拥有江山的同时还多了一份牵绊。但是,他不能把柳云若跟朝纲社稷相比,不是他狠心,而是他没有那个权利。皇帝不过是江山的一个守护者,他还不能为所欲为。
黄俨看着皇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安慰道:“臣听说,受过拶刑后,假以时日,也是可以复原的……”
宣德缓缓起身,自那次从锦衣卫牢房出来,他就没有再去看过柳云若,一来是要防止大臣非议,二来,他想用这样的冷落让柳云若反省。他把这样的冷落当作惩罚,惩罚他的背叛,也惩罚自己,又一次向他妥协。
两个月来,唯一能抵抗寂寞的,是安慰自己,他终究会回来。希望这场磨难,能磨去他的妄想,从此后安安稳稳留在自己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好,哪怕一身伤痛,他会用爱意和时间慢慢为他治疗。
宣德说:“黄俨,带朕去东厂看看……”
东厂是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建立的一个由宦官掌领的侦缉机构,由于其地址位于东安门北侧,故而命名为东厂。东厂的职能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
当初把柳云若送过来,掌管东厂的宦官着实为难了一下。因为东厂只负责侦缉、抓人,并没有审讯犯人的权利,抓住的嫌疑犯要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审理,东厂里连监狱都没有,不知道该把人关在哪儿。好在黄俨在东厂算是一言九鼎,立刻让人腾出一间卧房,临时用荆条扎了木栅栏装上,算是有个牢房的意思。
宣德来到牢房的时候,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小小的天窗下。宣德只看到了他的侧脸,清秀的脸因为过于苍白的缘故,竟然有着隐隐透明的色泽。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窗外,如同一座玉铸的雕像。春天淡淡的阳光从窗口铺陈下来,外面还伸进来一枝刚开始发芽的树枝,与白衣的少年构成了一副温柔的画面。
他能站起来,说明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那时间也可以治疗他对高煦的痴心吗?
柳云若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身,他似是被电击一般,身体猛然一颤。他的目光有些呆滞,宣德分明在那琥珀色的眸子中看出一丝惊喜,只是一掠而过,渐渐地趋于黯淡。
柳云若动作有些僵硬地跪下,伏下身去。宣德只看见他的一双手,无辜地轻按在地上,苍白纤细的手指反射出清冷的光泽。柳云若的手一直很好看,很干净,可以为他作画,为他抚琴,陪他下棋,给他煮元宵——可是从此之后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