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14)
柳云若全身都在发抖,若不是没有力气他真会一个耳光抽过去,这个女人,现在居然想的还是自己,还是当皇后。
极度的混乱中他心中倒奇异地清明了,喉蛾,汤药不进,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病,我都要把你拉回来。
“现在怎样?皇上还活着么?”他平静的声音让孙妃打了个哆嗦。
“我刚来的时候还……不过现在……”
“带我去。”
“什么?”哭得昏天暗地的孙妃没有明白柳云若的意思,她来找他纯是慌乱到极致无所适从。皇帝躺在慈宁宫,身边被太后、皇后和御医堵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插不上手,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渺茫,绝望中只能想到来找柳云若商量对策。
“带我去!快点!”一向恭谦的柳云若冲着孙妃怒不可遏地大吼着。
孙妃却忘了生气,反而是柳云若的怒火让她恢复了理智,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她猛然想起:柳云若是会医术的!让他去,没准儿宣德真的有救!她爬起来冲着外面一声声地大喊:“来人!把柳公公背出去!备肩舆!”
十六个太监抬着肩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的柳云若被颠簸地眼前阵阵发黑,因为很少进食胃里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反。他从未发现原来皇宫竟是这样的大,生怕自己会支持不住晕过去,一怒之下在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牙印里渗出血珠,趁着疼痛带来的清醒他向抬着肩舆的太监大声命令:“快!快一点!直接进慈宁宫!”
进了慈宁宫的垂花门便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柳云若只觉身上一片冰冷,他毫不避讳孙妃就坐在身边,低低地自语:“你不能死,你现在还不能死……”
肩舆到了慈宁宫的后殿不得不停下,仔细听时里边的哭声又没了。两个太监把柳云若从肩舆上架下来,孙妃一着急推开一个太监自己扶着柳云若,一步一跌地把他拉进了后殿。正看见黄俨站在门口抹泪,孙妃怒道:“哭什么哭?皇上怎么样了?”
黄俨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哽咽着道:“皇上……还没过去,刚才是昏厥了一下……”
不知是狂喜还是悲酸冲得柳云若向后一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他就咬着牙向前爬,只要活着就好,活着我就能救你。
暖阁之中已乱成一团,宣德的几个弟弟都直挺挺地跪在外面,掩饰的悲伤后边是各式各样的焦急——皇帝无嗣,储位空悬,他们都有希望,又都有些恐惧。几个太医面无人色,有的捧巾栉,有的调药,有的切脉,有的扎针。皇后胡氏跪在床边拉着宣德的手哭得茫然而空洞。倒是张太后还算镇定,忧郁而悲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在丧夫不到两年之后又要丧子?难道大明的江山注定风雨飘摇?
没有人注意柳云若,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地绊到他,却没人有功夫低头看一眼这个艰难爬行的太监。几步短短的路程对他来说像千山万水般遥远,从不信奉鬼神的柳云若在心内祈祷:让他活下来,只要他能活着,我会好好待他——虽然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
拨开层层的太医他终于看到了宣德,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眶和高耸的颧骨让人无法想起那个永远以俊美之姿屹立于众人之前的年轻帝王。宣德似已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满面潮红闭着眼,喉咙里咯咯有声,不时烦躁地要抬臂去抓自己的咽喉,双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上……”轻唤了一声,泪不能控制的坠落,如沸水般滚烫着柳云若的脸。
宣德的神志还是清楚的,听到这个声音,眼睛竟奇迹般的眨了一下,睁开一线,似乎想要搜寻,脖子却无法转动,只有嘴唇颤抖得厉害。
胡皇后这才看到柳云若不知怎么竟然到了床边,悲怒混合着以往的愤恨发泄出来,一记耳光将他打得扑倒在地,大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来人,叉出去!”
“太后!”孙妃痛呼一声,跪着膝行到太后面前,哭道:“太后,这个奴才懂医术,让他给皇上看看吧,或者有一线之明……”
张太后慢慢转过哭得僵硬的脖子,望向正咬着嘴唇从地上又撑起来的柳云若:脸上苍白如雪,一缕细细的红顺着嘴角滑下,给人一种不能持久的感觉,却又妖艳地动人心魄。
太后恍然大悟:她已经猜到这个人就是柳云若——怪不得……
她当即挥手止住激动的皇后,向正给宣德切脉的太医道:“退下!”迅速向后挪了一步,给柳云若让开了一块地方。
柳云若一手搭在宣德脉搏上,一手捏开了宣德的嘴,却因为围观的人太多挡住了光线看不清楚,他急躁地向后喝了一声:“都让开!”
胡皇后眉毛一扬正要说话,太后已先站起身:“所有人退后三步!黄俨,掌灯!”
借着灯光,柳云若终于看清,宣德喉咙中已肿的犹如桃子,满口白涎,因为咽喉被堵塞而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的。
太医的诊断是对的,喉蛾,民间又称白喉,若是错过了最初的诊治时期,就是绝症。宣德的喉蛾,显然已到了汤水不进、药石枉顾的地步。
从脉象看喉蛾的起因是风寒,柳云若想到了那天晚上大步迈进雨中的身影,心便狠狠地疼痛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厌弃了我,他在几乎绝望的哀恸中居然感到了一丝欣慰。
他料的不错,病因确实是那晚的一场雨。宣德满腹怒气又淋了一身雨,回到功德寺便觉得鼻息重浊,头昏口燥,他以为只是寻常的着凉,喝了一盏热参汤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厉害,也晓得是真的病了。祈福仪式还有三天,若是他传了太医,太后一定要提前回宫。他不愿让自己的一点小病扫了太后的兴,更不愿跟太后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淋雨,便悄悄地让黄俨去拿了些橘梗来泡水喝,怎么着也等到回宫以后再说。谁知这一拖,就将一场寻常的风寒拖成了要命的病,等到太后发现、赶紧请太医医治的时候,宣德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
太后看柳云若脸上悲喜不定,屏着呼吸问:“看出什么了?有……没有救?”
柳云若缓缓回头,看见一双双眼中闪烁的怀疑、不安、期盼、焦急、悲哀以及恐惧,忽然替宣德难过,当皇帝有什么好呢?连一掬真诚的泪水都得不到。他第一次质疑汉王的追求是否值得。
平静下来的柳云若一扫方才的虚弱,目中晶然闪光:“有没有都要一试!”回过头对太医沉声吩咐:“准备银针银刀,将冰片和着盐磨成粉,再要漱口的清水!”
“银刀……”太医院的医正倒抽口冷气,他听说过民间医治喉蛾的一些野法子,用刀划开创口,将脓血放出。可是因为恶瘤生在咽喉处,动刀之后上药止血都很困难,所以用这个法子十个有九个送命!他当初不敢提出来,也是因为实在无人敢在皇帝脖子上动刀。
太后本来看柳云若镇定沉着,心里隐约有了丝希望,见医正面有难色,不由诧异道:“怎么?”
医正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胆怯,吸着冷气道:“禀太后,皇上是万金之体,加以刀刃,怕是……”
皇后压根就不信——也不想让柳云若来医治宣德,忙道:“对!怎么能在皇上喉咙上动刀!万一这个奴才有歹心怎么办?”
“救不了皇上你碎剐了我!”柳云若冷冷地顶了她一句,他觉得可笑,他都没有想到这是个行刺宣德的好机会,皇后的想象力堪称丰富。
“好,”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对太医吩咐,“照他说的办!”
“母后……”皇后不忿地唤了一声
“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你还想不想要皇上的命?!”太后提高了声音,吓得皇后也只得悻悻住口。
银针和银刀很快被捧了上来,柳云若伸手去拔针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严重透支体力的虚弱,臀上的伤已经觉不出痛了,这亦是昏晕的前兆——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能清醒着为宣德施完针。
左手掐住右手手腕,几乎见血,勉强止住颤抖的手缓缓拈起一根针,柳云若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理由:比如宣德一死,一定是他的兄弟即位,那么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安排都白费,营救汉王就更没指望;比如宣德一死,皇后一定会杀了他这个“男宠”;又比如……太多的理由不能让宣德死,所以他不能失败,这是没有退路的选择,是搭上性命的豪赌。
柳云若以为自己将利弊权衡清楚了,他一贯也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现在脑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几乎不敢给宣德下针。冷汗一滴滴从额角滑下来,是害怕么?心跳得如此剧烈,究竟是为什么?
那医正还是有见识的,赶紧帮他拿起宣德的手,柳云若在宣德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的“少商”、“商阳”、“少冲”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他仿佛看见宣德和自己的生命纠缠着在针尖上流淌,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没有猜疑,纯粹是生命与生命的接触。
即使这片刻的聚精会神也让他眩晕,膝盖撑不住身体,他趴在了床沿上。汗水从发迹滑下,流到眼睛里,一片模糊中看见宣德明媚的笑,刮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狐狸”。
太后有些担忧地凑近一步:“你怎么了?”
柳云若慢慢抬起头,伸手去拿银刀,他不敢回答,不敢说话,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是留给宣德的。望向宣德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脸,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投射过来的目光有信任,还有宽慰。
这是柳云若第一次从宣德眼中看到信任,他将生命如此坦荡地交了出来。柳云若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向医正示意一下,医正捏开了宣德的嘴,小巧的银刀一点点深入,伴随着是他胸口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我亦会真心诚意地对待你一次,不为汉王,不为自己,只为救你。他日的地狱之中,我会和你一起坠落。
刀子已探入宣德的咽喉,这一刀上有太多人的性命,有太重的负担,是他对两个人的承诺。唯如此,便不能有一丝的差池。
柳云若摒弃了脑海中的杂念,意定神明,无妄无断。只不知这样的坚定,是百死无悔,还是万念俱灰?
手腕轻轻一抖——几乎不可觉察的一个动作,宣德张口就呕,滑腻腻的全是脓血!太后大吃一惊,骤看之下,差点喊出来,那太医却还是懂得的,赶紧将皇上的头侧过来,轻轻帮他挤压颈部,吐了两口就听见宣德极为舒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
虽然不懂医术,周围的人光听呼吸声就知道宣德已经死里逃生里,张太后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站不稳,一直强忍的眼泪走线般落了下来。孙贵妃更是把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柳云若瘫坐下来,他再也压不住胸口的腥热,“哇”得一口血喷在地上,耳听着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唤,却抑制不住浓重的疲惫,终于失去了知觉。
十七、从今而后
什么样的梦,让你不敢做又不愿醒来,因为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究竟哪个更残酷。
柳云若在自己的梦境里挣扎,汉王,宣德轮番纠缠着出现,他们在现实中折磨他,即使睡着了也不肯放过他去。
他看见汉王,汉王握着他的手,眼睛却望着远方,那是一双倨傲不屈又空负大志的眼。柳云若有时候想,是不是得到天下之后,他才能完全的满足一次?
是这个人让他开始确定,他在爱着,爱着这个高傲霸气的男人,哪怕这份爱如何的惊世骇俗,如何的为礼法伦常所不容。他甘愿背负起世俗全部的鄙夷,奉献自己的身体心智乃至尊严,只为听那人朗声一笑。这份爱已在他的生命里烙下印记,流淌在血管里,渗透在肌肤里,无处不在。这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的爱,是他所确信无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