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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惑(18)

作者:掠水惊鸿 时间:2018-08-12 08:25 标签:虐文 宫廷

宣德被母亲的一番话惊在那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着……
他一时没说话,夏元吉他们只会教他冠冕堂皇的为君之道,这些道理他自己虽然明白,但被母亲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竟是浑身一阵阵发冷。
寝宫里寂静无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心——灯——火……”还有受罚宫女带着哭音的长声:“天——下——太——平……”真的如鬼魂般阴森。
宣德明白了,这就是皇宫,真的鬼是没有的,但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暗鬼。不能有一点儿疏忽,不能念一点情分,若要当皇帝,便不能相信任何人,若要不被人伤,就要先防着所有人……是么?他真的不能相信柳云若?柳云若也在算计他?
他点点头:“母亲,儿子明白了,儿子会留心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儿子知道爱惜自己,断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家给坑了。”
太后这才长出了口气,这一番折腾,她也着实疲乏了,便起身道:“我回宫了。”宣德扶着她道:“儿子送您回去。”
张太后笑笑道:“送什么,那么多太监跟着,还怕我走丢了?娘知道你心里惦念什么,要去就快去吧,只是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宣德神色有些尴尬,但今晚和母亲说开了,随即也坦然,扶着太后到门口,又亲自伺候着母亲上了肩舆,吩咐太监好生抬稳了。待太后的銮驾消失在夜色里,才猛然转身,大步向偏殿走去。
二十、执子之手
刚一转进偏殿,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呻吟:“疼……”宣德心头一紧,一脚踹开门,正看到柳云若极为狼狈的样子:他瘦弱的肩膀紧紧缩着,为了忍痛而咬着右手食指,紧闭的眼下挂着两行泪水。
那样孩子气的动作,那样无助的表情,让宣德的心如同灌满了清澈的水般,被柔情和怜惜撑得膨胀起来,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想法产生了疑惑: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会算计他?
或许柳云若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他的心里沉淀着那么多的东西,可是外表和眼神依然能如赤子般的纯洁无邪,会让人糊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宣德几步上前,将柳云若拥入怀中,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柔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柳云若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惊讶,艰难地聚集起一丝笑意,唇上还带着血痕,刚说了句:“不要紧……”却又“嘶——”得攒眉吸气,身子一阵轻颤。
宣德抬眼一看,太医正在给柳云若上药,臀上血迹虽然拭去了,露出的肌肤却是肿烂不堪,两边臀峰上伤势尤重,皮肉都翻开了。太医正用药水擦洗那里,怪不得挨打时都能支持住的柳云若也痛得呻吟出声了。
喝了一声:“轻点儿!”更紧地拥住怀中人,似乎这样能给他些安慰。宣德冷冷地看了黄俨一眼:“给朕开发了那两个行刑的,打了招呼还敢下这么重的手!”
黄俨身上的汗不比柳云若少,赶紧躬身:“是是……”
柳云若却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别……”,似乎竭力想撑起来,却又无力地沉了下去,宣德轻拍了下他的背:“不要动,就这样说,朕听得见。”
“他们还是留了情分的……腿上没事,也没有内伤……上两贴药就好了……”
宣德刚想说,打成这样了哪是上两贴药能好的,却突然明白了柳云若的意思,太后下旨责罚,自己一转身处置了行刑的,明着是扫了太后的颜面。悠悠的叹了口气,柳云若这一颗心算是七窍玲珑了,在宫中如此小心翼翼,还是召来四面八方的暗箭。想起太后那句“积毁销骨”,宣德忽然一阵歉疚,只顾想着他能帮自己,却忘记了他的处境。
“好吧,听你的。”眼看着太医手上的棉签又要去触碰伤口,宣德先喝了一声:“小心!”吓得那太医一激灵,拿着药的手都哆嗦起来,心说给皇上看病的时候也没这么胆战心惊过。屋里其他的太监更是噤若寒蝉,恨不能赶紧逃出去才好。
宣德不停地指挥,倒让太医不知所措起来,他越是小心翼翼,上药的过程越慢,柳云若受的罪越多。他缩在宣德怀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虚汗,却不愿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在受伤之后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有一个人可以安慰他,他甚至想张开手臂来回抱——他的灵魂已经寂寞了太久,渴求这样宽厚的胸怀,这样温柔的抚慰。
原以为只是太怀念那个人,却不知他是真的寂寞。
长久以来他只相信自己的心智,却不知原来寂寞是这样不堪一击。
宣德感到怀中的身体一阵阵轻微地颤动着,小猫儿一样,那修长细白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一下收紧,一下松开,一下再收紧。
他是皇帝,可以拥有的人很多,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只要想要,就触手可及,随便都可以找一个来发泄情欲,渡过漫漫长夜。但是能让他因为牵着手指就觉得幸福的,又会有几个?古诗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作为皇帝,是不是也有福分握起一双手,相携一生?
这种时候,再去想那些阴谋,那些暗算,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看着太医小心地拉开薄被掩住柳云若的下身,宣德挥了挥手:“黄俨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待外人都离开了,宣德终于按捺不住情绪,俯身在柳云若脖子上一吻,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怜惜:“对不起,云若。”
柳云若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疼,而是被那个吻烫得。对不起,宣德第一次跟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代他受过?心里都有些慌乱了:“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不是很疼的……”
“是朕的错。”宣德语气坚定地打断他,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纸团递给他:“你看,这个东西落在了郑王手里。”
柳云若摊开一看,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随即明白了太后今天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又是立铁牌又是叫太监们来观刑。原来也和最后打在身上那几板一样,高举轻放,不过做出声音给外人听。他不禁有些敬佩这个女人的手段,释然一笑道:“哦,今日真是要谢太后恩典了。”
“黄俨,”宣德转过脸道,“也不必再问了,朕身边的,还有柳云若身边的太监,除了你统统都打法到西宁去,明日就办!”
“皇上!”柳云若忙撑起半个身子,“能不能饶了我身边的那些孩子?他们跟着我一年了,服侍我尽心尽力,我保证他们都干净。”
宣德摇头:“你什么时候也有了妇人之仁?不过几个小太监,朕再给你选更好的。”
柳云若怅然一笑:“这倒也不是妇人之仁……只是做了奴才,才知道做奴才的难处,算是一点同病相怜吧。您放心,我对自己身边的人心里有数,一旦发现谁有问题,一定交给您处置。”
同病相怜,宣德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知道自己对朕的意义么?只是那个笑容虚弱感伤地让他无所适从,竟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他,想了想对黄俨道:“那这样吧,柳云若身边的人不要动,其余的按刚才说的办。”
黄俨脸色苍白,低头道:“臣领旨。”
柳云若稍稍松了口气,攥紧了那个纸团,没想到挨这顿打,除了让他摸清太后的心思外,还可以找到郑王的眼线——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郑王,这是原先不曾奢望的一股势力,若是能为己所用,离成功便又近了几分吧?只是要搭上郑王,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一切小心,不如,就从这人身上下手……
见他沉思不语,宣德还以为他是心有不忍,抚着他的头发道:“别觉得朕残忍,朕实在容不得今日的事再发生——朕不要你再受苦了。”
柳云若一怔,才明白了他的话,近来宣德的表白和承诺忽然多了,似乎要将曾经对他的冷酷都补偿来。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的脸,他的目光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他很少这样近的看宣德的脸。
柳云若赶紧闭上眼睛,害怕那里会泄露他的秘密,他的歉疚,他的恐惧。如果感情可以清算,那我欠你的,我种在你身体里的毒,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太子,我又该如何补偿你?
“怎了?累了吗?”
“嗯……”
“那就睡吧,流了那多么血,需得好好将养。”
柳云若睁开眼睛:“皇上也请安歇吧,都三更了。”
宣德一笑:“没事,朕再坐一会儿,你先睡……”
“皇上!”
“就一会儿,你不要管,等你睡着了朕就走。”宣德依然握着柳云若的手指,没有离去的意思。
柳云若无奈,只好说:“……那,您早点回去。”他闭上眼睛,听见黄俨出去关门的声音,听见宣德轻轻的呼吸,伴着淡淡的龙涎香,带出一室宁静祥和。
这种脱离真相般的寂静,让柳云若心里无限烦乱,他知道宣德在望着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对他毫不设防的感情,可是脑中来来回回却是该如何与郑王联络的细节,如何利用这个人……他为自己的想法深自厌弃,难道他已经习惯了算计人心,布置阴谋?难道他的身体残废了,连感情都已残废?
他所享受的温暖和安定,不过是幻想,终有一天要揭穿真相。即使那个人离的再远,也终有一日要到他身边去,哪怕这终有一日是生命的尽头。
宣德却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看柳云若的眼角渗出泪水,只道他是伤处疼痛,极轻极轻地为他擦去。宣德从小到大,第一次看着别人睡觉,望着柳云若苍白宁静的脸,只觉得无限留恋,为自己能爱一个人感到满足,似乎一生的长度都汇聚在了今晚。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
二十一、步步为营
大概是药物的关系,柳云若这一夜睡得非常沉,等宣德下了早朝还没有醒。因为得按时吃药,宣德无奈,只得将他摇醒,把他抱在怀里,让太医用小调羹一点点喂着。柳云若其实还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觉得安全,有一个人在照顾他,他在洒了宣德一身药汁后,又慢慢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他睡着了,上药倒不会觉得疼,宣德看那伤处已经结痂,肿也消了许多,便略略放心。他一夜不眠,眼睛已经青黑得不像样子了,黄俨看他坐在柳云若床头,生怕他又不走了,忍不住劝道:“皇上,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儿,下午不是还要去内阁么?”
这几日安南的战事紧急,几个大臣都轮流住在内阁等军报,宣德两边忙,也实在疲倦,看看柳云若睡得安稳,便回到了寝宫。他困得连饭也不想吃,直接就扑倒在床上,还记得吩咐黄俨一句:“一炷香后叫朕……他要是醒来找朕,也来叫……”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是睡着了。
黄俨轻轻给他除下靴子,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他服侍东宫,是看着这个主儿长大的,只觉得他这些日子变得让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心想那柳云若就算长得好些,也不过就是个太监么,值得这样……他叹了口气,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挑出一根最长的点上,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宣德让他处理乾清宫的太监,他还得赶紧去办,想到这些王爷们也忒胆大,敢给皇帝身边安眼线。如今这宫里比永乐末年是看似平静了,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步步都是艰难。
柳云若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觉得口渴,秦倌儿给他倒了一杯甘菊茶,他慢慢喝着,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哭声,有些诧异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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