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35)
没有任何预兆,拶子蓦然收紧,一道凛冽的剧痛闪电般从双手上传来,柳云若跪着的身子猛地绷直,他狠命一咬下唇,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生生压制下去,唇上有鲜红血珠滚落下来。
强烈的疼痛令他窒息,一片死寂中只听见木棍一点点收紧时发出的“吱吱”声。柳云若抽搐起来,为什么这样久?他当初还以为只是一瞬间;为什么这样痛?早知道是这样的痛法,他宁可让宣德斩断他的十指,只怕还来得干脆些。
无法再忍受了……那几根简单木棍带来的痛苦是如此深重,似乎要将他的手指碾成粉末,痛从双手传遍全身。柳云若眼前发黑,意识逐渐模糊,这就是死亡么,来吧,他已不想再坚持……
就在他要迎接来那片彻底的黑暗时,手上的疼痛却减轻了许多,他有些茫然地抬了一下眼,难道结束了?他看见汉王眼里翻涌的悲愤、痛惜、哀伤,想着自己应该安慰他一下,于是吸了口气,调集仅存的力气拼凑起一点笑容。
可是这笑容很快被摧毁,更加强烈的疼痛再一次从手上传来,柳云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冲击地全身向后一仰。“啊……”一声呻吟从他的骨髓深处挣扎出来。
苏岳吃惊地抬头,看到魏源带着冷笑的脸,才明白他是故意折磨柳云若,只要他不点头,柳云若的手指就不能被夹断。行刑的衙役看到柳云若快要昏过去时就放放绳子,等他缓过气来,再一阵猛收。
木棍磨破了手指上薄薄的皮肤,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柳云若惨叫起来:“快一点,求求你们快一点,啊——”剧痛像潮水一样,随着那拶子的收收放放,一波一波地想要吞没他。
为什么这些痛总是无可回避,无法遁逃?原来真的没人能救他,他的心里是无尽的绝望。
高煦的心脏被那一声声的惨叫撕扯扭曲着,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握起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如果可以,他想狂吼,想把整个世界撕碎,只要能把这个人拥入怀中……然而天地广阔,他的愤怒,他的无可奈何,是那么的渺小。
他终于明白,这事上最残忍的刑法,不是这样的拶指,也不是凌迟车裂,而是眼看着心爱之人受苦,却无可奈何。
又一声惨叫过后,柳云若的身子一阵痉挛,而后不再动弹。苏岳额头见汗,颤声询问:“魏大人?”他没想到魏源会这样用刑,若是让宣德知道,他不敢想有什么后果。
魏源走上前,拨开柳云若滴着汗的头发,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淡淡道:“没事,先放一放。”
两个衙役上前,架着柳云若的手臂将他扶住,听见他发出微弱的呻吟,两边拉着绳索的衙役又准备再用力。高煦只觉一口气冲上来,胸膛几欲炸开,他一言不发,大步上前,一伸手叉住了魏源的脖子,狠狠将他摁在树上。
苏岳惊呼一声,正在行刑的衙役们也吓得松了手,柳云若的身子软软倾倒下去。
高煦虎钳一样的手把魏源擎得双脚离了地,魏源憋得满脸通红,连叫都叫不出来,两腿抽搐着,一双手无力地在高煦手上抓着。如同一只割了脖子的童子鸡。
苏岳惊恐地攀住高煦的手臂,叫道:“二爷,二爷!您息怒!您替他想想,魏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柳云若必死无疑啊!”
不知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高煦本来也没准备杀了魏源,他一松手,魏源掉在地上,团着身子呼呼喘气。
苏岳忙给魏源揉着胸膛,他看看高煦,又看看倒在地上的柳云若,向魏源道:“魏大人,就让他们利索点吧?”
魏源仍旧说不出话,他执掌刑部,以刚正严明著称,仅仅靠着一只笔,每年就要决断许多人的生死,并不觉得有丝毫胆怯。只是他刚刚两眼发黑满脑子混沌的时候才明白,原来死亡的感觉,竟是那样的痛苦和绝望……他喘息着,无力地点点头。
他一点头,事情就好办多了。两个衙役又把柳云若扶起来,行刑的衙役将绳子在手上挽了两圈,两人一对眼色,“喝!”得一声同时向后猛拉。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是清晰可闻的裂骨声,柳云若的头缓缓垂了下去。
高煦一步抢上,将那个就要倒下的身躯揽入了怀中。柳云若脸色苍白到看不出一丝血色,全身都是冰冷的汗水,像是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花朵,那样的轻。他的十指关节处血肉模糊。
柳云若挣动一下,似乎能知道自己被拥抱着,这样久违的感觉拉回了他的意识。他努力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头顶嫩绿的杨柳,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摇摆着,好美丽。
“云儿……”熟悉的声音,滚烫的呼吸,唯一不熟悉的是那双眼睛中蕴含的泪光。
轻舔了一下满是鲜血的唇,柳云若的神情虽然虚弱,却微微笑起来,他轻声道:“王爷……没事,没事的,你等我……我们终究,会再见……”然后,似是疲惫不堪,他闭上眼睛,却又像交付了一件信物般释然。
是的,终究会再见。终于一天,我会将你们恩情,全部的偿还,偿还给你们两个。
三十四、两难之间
因为廷杖地点在午门,柳云若又被囚车押了回来。
窄小逼仄的囚车中无法伸直双腿,挨过棍子的臀部又坐不稳,柳云若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木栅栏上。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软软地搭在腿上,血污已经凝结,关节处却如同数百根钢针在扎,疼痛从指关节一直往上爬到手腕,爬到小臂,爬到大臂,再爬上肩膀,这两条手臂似乎已不再属于他。
囚车的木咕噜在并不平坦地道路上颠簸着,像吟唱一首古老而凄凉的歌谣。满身的伤痛,将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放大千倍,如同一个个黑暗的浪潮向他袭来。他不知这条路为何这样长,却又并不期盼它结束,他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折磨。
明亮的阳光让柳云若眩晕,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见在前面的石板路上,有一个穿粗布长袍的男子,抱着一个男孩儿,那孩子伏在男子肩头,满足而愉悦的笑容如花朵一样绽放开来……可是囚车驶近的时候,那画面却又消失不见,柳云若感觉眼中有灼热的泪。
那个男子带走他永恒的记忆,这记忆背在身上,无法解脱,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一直在寻找,企图用同样强大的爱来填补,宣德说他爱上的是心底缺乏的东西,可是他已无法放弃。他注定对生命中得到的每一份感情,都要倾尽心血去报还,虽然生命对他至为不公,这样的波折,这样的苦痛,使他如同粉身碎骨般被揉搓着。他依然想相信自己的爱,不知悔改地坚持——所以他的苦痛没有任何出路。
囚车经过端门、承天门、大明门,终于在午门外停下。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皇宫“五门三朝”,以午门最为威严肃穆,因此只有册立皇后、皇帝亲临阅兵等重大典礼才在这里举行,自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后,又订下制度在这里施行“廷杖”。
魏源远远向午门内看了一眼,见广场上三步一岗四步一哨站满了锦衣卫兵士,场心是临时搭起的木台,台下也聚了不少人,都是来观刑的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的众官员。大概是因为正犯没有来,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聚堆儿唠嗑,与午门庄严的气氛有些不协调。也难怪他们不在乎——廷杖虽是残酷的刑法,在永乐年间让这些大臣闻之变色,但今日打的既不是他们的同僚也不是他们的好友,不过一个有“佞幸”之名的太监,这是与他们没有任何关联的痛苦,他们乐得看热闹。
魏源让人打开囚车,柳云若已无法自己下车,两名衙役只好踩上车辕,将他从车里架了出来。这时从左掖门旁边的值房里出来一个太监,走到苏岳旁边,对他低声耳语几句,苏岳脸色微微一变,向魏源一躬身道:“请魏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向架着柳云若的衙役一挥手,示意他们进房去。魏源认得那个人也是乾清宫的司礼太监,已经猜到值房中是什么人,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能阻止。
值房门打开的时候,宣德向后闪了一闪,似是不愿让门外的人看到,黄俨也乖巧地上前一步挡住了皇帝。等门关上,宣德大步迈过来,紧紧地拥抱住柳云若。架着柳云若的两个衙役吓了一大跳,连忙松手,柳云若根本站不住,双腿一软就要滑下去,然而宣德手上猛然用力,那样激烈地近乎粗暴的拥抱,像是要把这个人压入他的胸膛。
从昨晚开始,他就无法入睡,今天早上柳云若被带走,他在这里徘徊,焦虑,几次想要下旨把柳云若召回来,虽然他知道他不能。他的生命是不自由的。他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囚犯。
可是现在见到摇摇欲坠的柳云若,所有刻意的压制都崩溃了,他一直在失去他的恐惧中。
柳云若勉强抬起眼睛,看见宣德脸上混合着忧虑的憔悴,唇上的髭须都没来得及刮掉,像一片阴影。柳云若轻轻颤抖起来,内心迷离,他不知为何,他仍然会因为这样的拥抱感到温暖,虽然他是如此的疼,虽然这疼是他的赐予。
这是他自己的错,他的贪恋,贪恋一份绝对不该属于他的感情,贪恋一个本应该仇恨的男人。爱情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他一步走错,于是步步皆输。
宣德抚着柳云若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样?”低下头去,望着他软软垂下的手,和手指上的血污,喉头哽塞,眼眶一热。虽然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可这样亲眼看到,才发现自己在这里焦急的等待,心疼的想象,都是那么地无力。
柳云若轻轻点头,他口中干涩难忍,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有没有水……”
宣德忙向黄俨命令:“水!”黄俨捧着一杯热水过来,宣德亲手接过杯子,凑到柳云若唇边,看着他如得甘泉般喝下。心中感觉到了一丝安慰。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看到他以皇帝之尊服侍一个太监,他想,即使柳云若的手真的无法复原了,他也会这样照顾他一辈子。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好,只要还能爱他就好。
宣德捧起他的手,声音里有歉疚和柔情:“现在来不及包扎,先上点药……”黄俨一挥手,等候在旁边的太医连忙上前,先将一粒黑色的药丸塞在柳云若嘴里。药丸清凉微麻,柳云若知道是宫内秘制的定痛安神之药,费力地咀嚼咽下。他靠在宣德怀中,宣德执着他的手腕,太医便用药水擦洗关节伤处。血污洗去,十指却肿得犹如萝卜一样,关节处的伤也惨不忍睹。
门外忽然传来魏源生硬的声音:“苏公公,时辰到了。”
宣德猛然抬头,脸上有愤怒,皇帝的自尊和对怀中人的疼惜混合在一起,淹没了理性,他凭什么要受这样的逼迫?他凭什么要一次次地把柳云若送出去,任人宰割?他低声喝道:“黄俨,出去传旨!说柳云若伤势沉重,杖刑改日执行!”
黄俨脖子一缩,为难地轻唤了一声:“皇上……”
没等黄俨说出什么,震耳欲聋的钟声传来,宣告着午时来临。那样厚重悠长的声音,带着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似乎撼动着每个人的魂魄。
宣德的脸色由青转白,午门的钟声,这样近的聆听,只有他登基时,和亲征高煦时,他在这里犒赏六军。那时候他站在五凤楼上,眺望广阔的云天和远处的山峦,只觉这阳光覆盖之下,尽是他的所有,那种壮阔的满足感,让他以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他的江山比拟。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让他心疼。
柳云若稍稍回过头,看到了宣德脸上茫然若梦的神情,无声地惨笑一下,低声道:“皇上,让我去吧,我现在这个样子,倒也不会觉得太疼了。”
宣德拥抱着他的手臂在轻轻地战栗,黄俨咬了咬牙,上前劝道:“皇上,臣已经交代了钟法保,让他的手下留情……”他虽心里一百个不忍,却也知道不得不劝,各司法的大臣都聚集午门,皇上因为心疼一个太监突然更改旨意命令停刑,立刻就是一场大笑话。